“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莺啼。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阶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秋到长门秋草黄,画梁双燕去,出宫墙。玉箫无复理霓裳,金蝉坠,鸾镜掩休妆。忆昔在昭阳,舞衣红绶带,绣鸳鸯。至今犹惹御炉香,魂梦断,愁听漏更长。”宫中女子幽怨,无过于从未得宠而自伤自怜,或者是曾经得宠如今失宠两重天迥异无法接受。于是失宠的想着复宠,得宠的想着固宠,这个后宫就在得失之间周而复始。这样的书幼年悄悄读一读是消遣,同时也是胆子极大一种冒险,若被晓得了只怕爹娘少不了一顿训斥。不过如今倒是尽有的让她看了,可是也不敢看太多,不然自己真的会同其中女子一般泪痕红悒鲛绡透了。殷月镜比着绣件上的花样,看贴身宫女积绿进来,才招了招手,“去把屋里的香换掉吧,整日整日熏着脑仁都疼了。”“哎。”积绿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素三彩镂空熏里的香倒掉,再挖出一小块儿天竺脑油揉抹在殷月镜太阳穴上,而后坐在她身边欲言又止,咬着嘴唇很是烦恼的样子。这倒叫殷月镜有些奇怪,积绿不是她带进宫来的,家里素日服侍的丫鬟她一个都没带。知心懂她习惯的基本上都十六七了,陪她进宫基本上就相当于做一辈子宫女,就怕到时心腹不成反而怨她。于是一个人利利索索地进宫,好在积绿是个伶俐听话的,几日相处下来,殷月镜也晓得积绿若有为难事不得不禀报,大抵会做出如此的表情。“有什么就说。”积绿道:“奴婢刚从外头听到,棠梨宫的那位娘娘殁了。”殷月镜摸着绣件上的石青小虾,回忆着之前教引嬷嬷的话,想起来棠梨宫住的就是真妃夏氏。然而她进宫的时候这位真娘娘就一直在棠梨宫调养痴症,一丝交情也无,如今人家驾鹤西去,留给她的感觉也不过是可能要去人家的延年殿守一守灵。可能她确实是个冷性子吧,就如她这个年纪女孩儿,族里旁的姐妹都爱那些花啊月啊的,偏她喜欢石头竹子这些。可是事实也证明,小时候第一次听织女与牛郎的传说时,她流的泪也比别的女儿家少。积绿见她不做声,知道这个主子是个冷性子,不说话就代表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于是才絮絮道:“其实那位娘娘走了也是个解脱,听小福子的干姐姐的住同一屋的宫女的亲妹子说,那位娘娘是因为三殿下被……呃……”她小心地觑了眼殷月镜的神色,“那个……被害死了才疯的。原是个挺和善的人,可后来见天儿的又哭又笑,搞得整个棠梨宫鬼气森森的,连内务府的人都不愿意去那儿。唉,真是可怜,奴婢从前也听说过这位娘娘哎,除淑妃娘娘以外皇上可喜欢她了那个时候连棠梨宫的太监穿得都比别处的要光鲜,听说就连一个扫宫门的月例都有一两呢。”殷月镜半支着下颚听积绿说个不停,长日漫漫,听个闲磕牙也是打发时光。入宫后的她并不如外人想的因为傲人的家世而得宠,相反,在颐宁宫面见太后之后她就很蹊跷地被晾在一边无人理睬了。有次积绿满腹委屈地说一同入宫的徐氏已经被凤鸾春恩车接走两次了,如今都封了美人,然而她却是毫无动静儿,似是被遗忘了。后来辗转知道,她的绿头牌被淑妃撤了下去,名义是五官有冲。“禧嫔就是喜欢说三道四,现在宫里人都在说小主长得一副不安于室的样子,和那个闻人氏像得紧。”积绿是这么说的。女人不一定喜欢自己是第一,但是绝对讨厌自己不是唯一,更甚,就是唯二。很不巧,有那个宁妃闻人含馨在前,她殷月镜就是第二个所谓“闻人含馨”,处处都能扯上关系。其实,也许是那个宁妃像自己也说不准啊,谁规定的后来者必须像前者呢?不愿意做唯二的女子,是因为她们有骨气,而殷月镜不在意,是因为她在意来干什么呢?被丢在一个小小的宫室里的女子,在意这些只是徒增烦恼,与其如此,不如活得让自己舒心点。她撇了撇嘴,表示不屑,拿起放在一旁的宫词迷蒙着双眼囫囵看着,正巧积绿也说得嘴累了,周遭安安静静很适合看着看着睡着的那种。一面脑子还是魂梦断,愁听漏更长,一面耳中听着外头风声大作,扑簌簌的像是雪粒打在窗架上的声音,想到即便绿霓居再精致玲珑也经不起半年不打扫。外头一个难得肯在这样一个冷僻地儿当差的小太监报道:“徐美人到。”翻起了身,搁置着的那卷宫词就掉了下来,被一支莹润纤巧的手捡了起来。眼前的女子神采轻俏,颜如渥丹,简单暗淡的宫室中唯此女丰姿冶丽,款步姗姗而来有暗香盈袖。果真是少有的绝色,是与淑妃的妩媚慵懒完全不一样的美貌,晋作美人真真是名至实归,殷月镜暗暗想到,“没想到是徐姐姐,未曾远迎,是妹妹的不是了。”徐君念“嗤”地一笑,拿起书来看了两眼,那双妙目在她面上滴溜溜转了两圈,又笑道:“不想懋妹妹喜欢看这个,我记得妹妹素不喜那些哀哀怨怨的。”她不在乎地笑笑,“带进来的书都看完了,宫里头除了未央宫也就玉照宫有些书,还是我想尽法子才借出两本抄了来看着解解闷。没想到尽是些思啊泪啊的,权当是聊胜于无吧。”皇帝未曾临幸过绿霓居,而外头传得的闲话也多是因她生得像废妃闻人氏被皇帝厌弃,又是常在这样小小的正七品,没有哪个妃嫔稀得踏足于此。自去年十月初进宫到如今一月初,绿霓居的人减裁到只积绿一个大宫女与三三两两的宫人。除了徐君念看着同一届秀女的情分常来说说话,殷月镜也就是看看书打个盹儿,前几日看着宫室旁边有一块净地儿还想着能不能自己动手支个葡萄架。徐君念左右看看,云牙铜炭盆空空的,不由蹙眉道:“必是内务府那帮奴才又克扣你的份例,大冷天的怎么屋里也不生个炭?”殷月镜拉了下盖在身上的鹅黄丁香花芯斜绫被,轻柔笑道:“有这个裹着足矣,况且妹妹从前住江宁,这里下着雪至少不比家乡那里湿冷。”徐君念摇摇头,“这也不成,你这绿霓居离太液池近,当心染了湿气以后骨头疼。”说罢,吩咐自己的宫女去取一篓银碳来。殷月镜也不推辞。坐了会儿,聊聊这几日宫里的杂七杂八的事。新贵入宫自然得尽宠爱,虽不如淑妃董云如宠冠六宫,可无论如何也算个中翘楚,其次便是靖庄夫人杨婵和刘顺仪刘惠玉,再次便是禧嫔一流,这些皇帝不过是宫里坐坐用个膳罢了。新人旧人平分春色,殷月镜独居上林苑一角,听着这些原本该和自己一介妃嫔息息相关的事来就如同听个说书一样,点点头表示皇上很能一碗水端平。再说说徐君念,她倒是颇为得意地说起之前狠狠整治了魏芳仪魏萱蝶,其实也不过是后妃争风吃醋。徐君念与魏芳仪同住长春宫,然而魏芳仪入宫时日久,又兼是帝姬生母位份高,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因她的资历也不难看出她的年纪已经在步步接近三十。青春不再,女儿也养在别人处,处处受人威胁,其中艰辛生生把一个曾经艳若桃李,柔媚动人的女子熬成一个拈酸含醋的深宫妇人。徐君念第一次参见魏芳仪时就吃了好大挂落,第二次去颐宁宫请安,进宫门时魏芳仪又仗着自己位份高让身边的太监将徐君念撞了一跤。而徐君念也是个要强的,一面固宠,一面趁着秋日叫自己宫里人寻松毛虫养着,冬日时悄悄放进魏芳仪寝殿中,结果第二天魏芳仪身上脸上但凡接触到了松毛虫的地方都起了斑斑点点的脓包,根本见不了人。为此靖庄夫人也不得不禀了太后摘去了魏芳仪的绿头牌,好让她安心养面疮。何苦来哉?殷月镜心里轻叹,整日整日算来计去的实在累心。她看向镂花描金窗外,茫茫白雪覆盖了一望无际的太液池,单调的白色,偶尔能看见四季常青的一点绿,忽然觉得也许宫里的女子除了斗,没有别的可以消磨往后数十年的光阴了吧。这么一想,或许自己还算幸运呢,至少目前不曾成为她们中的一个,要么斗着斗着变成淑妃,要么斗着斗着变成魏芳仪,无论哪个都不是什么清闲日子。甚或哪怕成了皇后也算不得多好,她清高地想着,记得徐君念说过她的母亲,温裕皇后朱氏的堂侄女朱茜葳。据说当年温裕皇后为了亲上加亲想让养子齐王娶自家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齐王选中的是如今的王妃许氏。此事不成,温裕皇后就又让朱茜葳嫁给贞仪贤太妃的兄弟,以笼络二皇子族人。徐君念曾私下说道,其实她的母亲到现在还在怨怪温裕皇后,打算来打算去到最后还是嫁进个小门小户里。所谓机关算尽,最后还落不得半点好,大概就是如此。眼看天色渐晚,徐君念便也告辞了,临走前想起什么来,又道:“妹妹可听说棠梨宫的恭人,一个叫韩素素的向太后告密说是在真妃手上发现了一处扎伤?说真妃死得蹊跷。”殷月镜本有些昏昏欲睡地倚在塌首上,闻言抬起了头,奇道:“哦?难不成是有人为之?”徐君念以绢帕掩口,冷然道:“我也不甚清楚,道听途说的,只知道扎伤的地方仿佛是手心的劳贡穴。而且,今儿个平阳王似亲自是进宫给太后请安了。”言罢,掀帘便出去了。劳贡穴直通心脉,若寻常轻按可使舒缓心疾,安神通经,然而加力掐按或者以针扎之,则会使人心悸气短,夜寐不安,长此以往,精神衰竭而亡。殷月镜嘱咐了积绿去烧徐君念送来的银碳,屋子里顿时暖意融融,她也不用晚膳。御膳房最会欺负人,送上来的膳食油腻腻的半点味儿都没有,其实就是先做完了其她宫室的再用锅里剩下的油随便翻炒绿霓居的份儿,油的地方特别油,旁的就有些发焦发黄。听风声大作,飒飒摇晃外面竹林巨木,她翻了个身,想到大概是要变天了。正章26年二月初三,太医院院首卫临与院判邹长生检出真妃夏盈盈系手心被人以针扎劳贡穴而亡,皇帝命慎刑司严查,棠梨宫一位宫女受不住刑,招认是受淑妃董云如致使杀害真妃与三皇子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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