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整个西希拜罗帝国的查尔斯皇帝病危,不像他的医生说的那样很快痊愈,如今的他仿佛是风中的蜡烛,微弱的火苗随时会熄灭。这个老人猜忌心很重,或许是因为他登位的手段不磊落,他总爱提防每一个族人。他冷落联姻的赠品伊莎皇后,对于两个儿子赛西和修斯亚诺也不偏不倚,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公正的人,而是他要在政党间做出平衡。甚至他的情妇,人们心里应该是皇帝最爱的女人,在哭着想见他一面都不曾成功,如果忽略掉她其实是想确认遗产分割的目的的话,白杜丽夫人哭得确实很悲伤。这些已然让人心寒,所以萝茜公主称病没有来罗浮赛皇宫送他最后一程,在上层眼里也着实在意料之内了。西沉的太阳在稀疏的云层间迸发金子般灿烂的光芒,映出远方山脉雾霭般的模糊,冬日里离它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不过几刻钟。明檀只简单穿着珠灰色绸子裙,用紫晶色的腰带紧紧裹着显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这样素净的颜色却被透过天鹅绒的阳光照射得很漂亮。但是她没有心情去想这些,钟上的指针滴答滴答一步步往下挪,以修斯亚诺的守时,他绝不会迟到。她曾经以为西希拜罗会是她最后的容身之处,陪着母亲与世隔绝地在桑菲迪亚花园了此残生,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一步步被卷进这场角逐中。仿佛是一叶扁舟在海浪间辛苦地寻找出路,本以为上了岸就是一派安详,却忘了岸上的豺狼虎豹不比波塞冬的咆哮更温和。落日的余晖在她的裙幅上镀了一层不祥的血色,门把旋转大门打开的声音差点让她尖叫出声。熟悉的语调一如既往的优雅平和,“原谅我,奥兰。今天元老院开会,耽搁了一些时间。”来人衣着精致考究,从刺绣华美的袖口领口露出来的肤色苍白似罗浮赛皇宫前的大理石雕,金色的绶带表明了他的身份,正是修斯亚诺。明檀微微一笑,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是呵,舅舅时间不多了,贵族的元老们自然着急。只是,表哥既是舅舅的儿子,为何还能这样从容,甚至抽出精力来赴我的邀请呢?”“‘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为有福。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做的尽都顺利。’父皇被上帝所眷顾,生老病死都有上帝来安排,我身为他的儿子只用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本职了。”修斯亚诺愕然,旋即低声答道。“是吗?”明檀轻笑道,眼中掠过一丝光,“这是《诗篇》里的,但我更喜欢另一句,‘他掘了坑,又挖深了,竟掉在自己所挖的陷阱里,他的毒害必临到自己的头上,他的强暴必落在他自己的脑袋上’。我在东方时,听智者说过一个词,叫做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不知道表哥信不信?”“奥兰的学识的确广博。”修斯亚诺避开了明檀的问题,因为阳光一寸寸收起,他的脸庞在黑暗中逐渐看不清。明檀凝眸他冰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字似清凌凌的坚冰撞击,“能得二皇子殿下赞赏实在是我作为一个女士的荣耀,只可惜我的小计俩很不幸能拆穿你设下的局。”她幽深的双眸试图看进修斯亚诺的眼底,左手手心里粉红与白色的花朵簇拥一团,大的酷似牵牛,小的如凝雪相聚。犹有余光不死心地挤进内室,只是不敌黑暗的袭来终究是被一点一点湮灭,明檀长长吐出一口气,逼视着修斯亚诺的眼睛,“山月桂,杜鹃花科,叶子、枝条、花朵、甚至花粉都有毒。凡是中毒者,其表现皆为呼吸困难,心跳减慢以及肾脏衰竭。如果用蜂蜜可以将毒性的苦味掩盖,但是这样发作时间快,顶多三天左右就会死亡。而以鲜花放于室内,再令花粉刺激患者,可以使他出现体力减弱,惊厥麻痹的症状。”修斯亚诺的笑意在她的话语下慢慢凝固,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微妙,像是催眠的幽曲,“呵呵,不错。”他的回答直接坦诚,连明檀都没想到他连辩解和掩饰都没有,“你说‘他的毒害必临到自己的头上’,几年前,父皇就是利用这样的毒药得到了西希拜罗,如今不过是历史的重演。”“为什么?只是要站在权利的鼎峰,你就可以丧心病狂地毒杀自己的父亲吗?”明檀的双手冰凉,以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修斯亚诺。她从未觉得他是那样的可怕,印象中,他曾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少年,在罗浮赛皇宫的花园里独自看着诗集。她并不是很了解外祖家的亲戚,从前来西希拜罗,她总是愿意躲在母亲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人来人往。外祖父很疼爱她,许是因为母亲爱屋及乌,甚至予了她公主的封号与相应的爵位。心中一动,她恍惚轻声,假如错神的话听起来如同情人间的低喃,“你向我求婚,不过是因为我母亲,对吗?你利用我来联姻,就像皇帝舅舅迎娶了伊莎皇后,为她家族的势力。在我身上,你有什么想要的?”她双手紧扣在小腹前,那是一个保护自己又强作镇定的姿势,“不要对我说谎!”修斯亚诺沉默了良久,那双蔚蓝如大海的眼睛在黑暗中没有分毫躲闪地直视明檀,居然有一种诚挚的意味,“不,你错了。我爱你,就如同清河王爱上你一般地爱慕你。”明檀如遭雷击,惊诧得战栗不能自已,脚步慌乱跌跌撞撞地上前拽住修斯亚诺的衣领,语音颤抖道:“你说什么?不……你怎么可能知道涵?你到底是谁?”心口突然疼痛起来,突突地凌迟着她的神志。修斯亚诺的笑容捉摸不定,好似海面的风,或许前一刻风平浪静,它在静静吹拂给你带来安详与愉悦,后一刻狂风四起,掀翻你赖以为生的船只。他的肤色那般苍白,像是梵蒂冈古老的吸血鬼,据说吸血鬼在下手前,会极尽诱惑,引你主动上钩,然后他在慢慢地优雅地将你杀害。此刻的修斯亚诺便是如此,只是明檀执意要知道真相,哪怕后面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巧合。”他微微苦笑,只是眼神凌冽尖锐,“萝茜姑姑离开了你的身边,回到西希拜罗,可是她绝不会放心留你一个人。”“上尉卡顿布托,你应该知道,他除了在明面上是个正规军人,还是秘密组织席奎兹的首领,服务于萝茜姑姑。17年前,他接到一个最高命令,那就是带领九人在东方暗中保护姑姑唯一的女儿,奥兰蒂尔,邓,博里坦西亚。”“呵,没错,你每次遇险时总是能逢凶化吉,甚至连东方的皇帝陛下都无法对你下手。但是再忠心的组织,也会有去缺陷和漏洞,那九个人里面其中有一个是我的人,他在保护你的同时也和清河王搭上了线。那时,清河王准备谋反,我们合作打通了西域的贸易线,互利之下他得到了足够的军火资金,而我则拥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交易线路,不用像赛西那样必须依靠海上航线。或许你还不知道,麦当劳伯爵是赛西的人,他如今支持赛西以及他的民主会,一个由平民和商人组成的组织,目的是推翻由博里坦西亚家族统治的西希拜罗,建立崭新的制度。赛西身上流淌着下层人的血液,他注定不会被贵族元老所接受,果然,用东方的话来说,便是尘归尘,土归土,他也只能回归那样的地方。”“你斥责我的残忍与冷血,可是你不知道,在博里坦西亚家族,血缘只是我们用来交涉的筹码。我们是没有亲人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更好地生存,可以毫不犹豫地铲除绊脚石,哪怕是至亲。父皇从未把我们当做儿子,在他眼里我们是工具,帮他统治西希拜罗。假如这个工具不听话,他完全可以换一个,就在我和赛西之间左右平衡。赛西结交麦当劳伯爵,而后我身边的人相继中了所未见过的重金属毒,假若再不下手早一步登上皇位,下一个就会是我。”是了,她应该早就知道,那些在高昌追逐她的强盗,无缘无故地消失,不是没有原因。在战场上偏了的伤口,予涵说是有人在远处弹开了刀锋,不是没有原因。每一次,她都以为是自己命大,不曾想,是因为母亲用心良苦,哪怕身在万里之外,也要保证她的周全。修斯亚诺杀了皇帝舅舅,赛西要推翻博里坦西亚家族,母亲没有告诉她有暗卫,甚至予涵,他瞒了自己那么多,他究竟还知道什么还做了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呢?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生活在谎言里,所有人都在对她说谎,到底什么是真的?胸口的疼痛愈见明显,疼得她喘不过起来恨不得撕裂了身上的鲸鱼骨,“你们都是说谎者!”修斯亚诺没有说什么,就像他不曾辩解,只是轻轻地拉过明檀,试图吻她的额头。冰冷锐利的勋章与粗糙冷硬的绶带甫一接触了明檀裸露在外面的肌肤,立即令她产生激烈的抗拒,“放开我!不要碰我!你们这些说谎者!全都在说谎!修斯亚诺,你还是隐瞒了很多,你对赛西做了什么以及你指使那个人对涵做了什么,我已经能够猜到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只要对我公开一部分,我就会为之动摇,畏惧后面的真相,选择当你的联姻牺牲品,做一个乖巧的娃娃。”“不。”他毫不犹豫地否认,“我是爱慕你的,早在和清河王联手前就听说过你的传闻,你在波斯、回纥、高昌等地纵横千里的传奇一般的经历,以及小时候我记忆里那个幼小纤瘦好像朱顶雀的小东西,总是用黑得不似博里坦西亚家族的眼睛四处张望。她可爱,她迷人,她拥有着西希拜罗女人所不具备的安静淡泊,却又能做出连男人都想象不到的惊世骇俗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的唯一不伤害人的真相,就是我想你求婚,因为你身后带来的利益,皇祖父留给姑姑最大的遗产,也因为你的灵魂和美丽,让我为之迷恋。”他的话语像吟游诗人,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高低起伏,在从前让明檀一次次迷乱。可是在修斯亚诺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在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时,明檀依然坚定地后退。厚重的裙裾在地上沙沙作响,以及两三声高跟鞋敲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明檀的眼睛里唯有决绝的抗拒,“不,这样的爱,我不会接受!或许我确实需要容身之所来安顿我的下半生,让她不必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离,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安歇。虽然我焦躁、无助、迷茫、这三年过得浑浑噩噩,空虚寂寞到恨不得纵身跃进火焰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人生,可是我不会因为这点饥渴就蒙上自己的眼睛,任她走向错误的方向!”“修斯亚诺,我拒绝你的求婚,并且不会站在你那边!”二皇子震了一下,脸色苍白如同死人,不知为何,蔚蓝色的眼睛浮上一层怜惜和哀凉。夜幕彻底地降临,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内室。修斯亚诺看了一眼大玻璃花窗外面,那里卷云翻滚,隐隐有银白的边缘闪过,一次次打破了宁肃的天地,这是暴风雨的预兆。很快,门外传来仆从的喧哗哭泣声,修斯亚诺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柄火枪把玩着,“我和赛西互相之间有安插眼线,这就是在麦当劳伯爵那里得到的成果。他相信齿轮式火枪可以取代火绳枪,不过价格昂贵实在不适合在军队中普及。不过,于我们皇室,它除了可以佩戴在腰间,最重要的是现在我可以用它体现一下被制造出来的作用。”仿佛是小时候,她曾在清灵居缠着师姐们陪她打雪仗,年纪小所以动作总是不那么灵活迅速。忽然一个雪球过来打中了她的肩膀,透入肌肤的冰凉直到很多年以后都还印象深刻。不过一瞬间,那冰凉就变成了火辣辣的疼痛,雪球变成了子弹,洞穿了她的肩膀。修斯亚诺的笑是一种悲悯的弧度,“父皇死了,但是真可惜,不能娶你为妻。奥兰蒂尔,我的表妹,再见。”身体的本能告诉她,下一击一定会打进她的心脏,死亡就在眼前。不顾肩膀上的疼痛以及不断喷溅出来的温热,明檀用完好的右手拖过木椅,奋力掷向玻璃窗。“哗啦”一声,寒冷的北风裹挟着海上的腥气横冲直撞扫荡进了内室,明檀的衣裙被风拖起,几欲凭风登仙,在下一次攻击前,她猛地朝皇宫下面跳了下去。修斯亚诺也没有料想到她竟如此决绝,连忙上前俯下身子看去,只见茫茫水流湍急,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一口吞没了那个纤瘦的女子。他将手放在唇边,最后吻了她落下消失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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