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前朝自古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宁妃闻人含馨获罪也连带她兄长闻人傅桥被弹劾。而朝中跟红顶白之流也不在少数,那些平日眼红闻人家族权势昌盛的,这会子更是兴奋地连连参本。毕竟宁妃的罪名是谋反与私通敌国,罪不可恕,她的族人,套用一句话就是“不弃其亲,其有焉。”这样的罪名足够诛九族,这样看来闻人氏百年荣耀便要就此毁于一旦。但也正是这个时候,已经被皇上强行告老还乡的前太傅苏遂信临逝世前向朝廷上了道折子,上面称:“《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闻人氏,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素日尽智尽忠。自守严,与士信,谋而鲜过,傅桥者,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佑王。若之何其以宁妃弃社稷?陛下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此大段借鉴,咳,“抄袭”左传《祁奚请免叔向》与司马迁《报任安书》,鉴于鄙人文才三流,咳,诸位请多多包涵。叩首反省,向古人请罪中。)此乃这三朝老臣的绝笔奏折,素黄折子上蝇头小楷数行,然重病中写下可以看得出笔力不继,断断续续到了最后几笔便是另一番字迹,可见是由他人代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甄嬛这样道。听说这份奏折时,甄嬛想起和睦长公主,尽管厌恶和睦的生母,可是她宁死不降的气节依然让她肃然起敬。可见时光确实能改变很多东西,而世上万物都不止一面,恨的有爱的,厌的有敬的。虽然不待见苏遂信亲近齐郡王,可是见此奏折,也确是见者落泪,闻者叹息。因此纾润也只是将闻人傅桥的爵位由二等齐威公降为最末齐威男爵,官职也降回了副将,除此以外,并未牵连其他闻人族人,比如闻人瑞,依旧是文华殿大学士。是以,人们皆称当今圣上仁慈宽厚。而宫里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魏氏和张氏的进封,二人皆为七品娘子,不过张氏是连进两级,倒可见她得的恩宠更甚。三月已至,颐宁宫中新搬来的几盆花姹紫嫣红百花齐放,钦天监那里说这些日子怕是有春雨,槿汐便按着卫太医教的法子给甄嬛捏腿,省得阴雨连绵犯起老毛病。“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甄嬛转动着腕上的珊瑚手钏,看窗外一蓬一蓬的浓丽春色,夺目绽放,目光清澈哀婉,“真不知乱花渐欲迷人眼时,还有谁记得一树雪白玉兰开得安静无争。”槿汐会意,垂首轻轻道:“皇上何曾是薄情之人,虽不表现在脸上,可是痛在心里哪里能让别人知道呢?”她顿了顿,亦是有所感怀,“只是太后许久不曾见如此刚烈的女子了,若是放下身段委曲求全,宁妃未尝不能等到冤屈雪昭的那天。情深不寿,当初太后所言果真一语成谶。”这时,花谊进来道:“启禀太后,灵素帝姬来了。”甄嬛仰起身道:“叫她进来吧,小丫头的,怎么?一个人来的?”外头雀儿赶紧打帘,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身着桃红团锦琢花衫子袄,登着穿花龙凤的五彩丝绣鞋,细柔的头发以金铃扎成一对双耳髻,好一副天家帝姬的模样。只是一路跑了进来,头发略有些散,而且满脸都是眼泪,很是委屈的模样。甄嬛惊讶地将灵素抱到膝头,忙问道:“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哭成这样?”灵素却是一味地抹着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儿通红,眼睛也肿得像一对小核桃。甄嬛见她不说话,一连猜了好几个缘由,槿汐也在旁边耐心哄着。好一会儿,灵素才止了哭声,呜呜咽咽道:“母……母后打我,呜哼……灵素没有说错,母后做什么……呜哼……做什么……打我。”甄嬛和槿汐相视一眼,皇后一向宽和沉稳,别说打孩子,重些的话也不会乱说的,于是抚着灵素的后背,柔声道:“不哭了不哭了,太后奶奶在这儿呢,再哭该叫人笑话了。”槿汐亦劝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帝姬和太后说清楚了,有太后做主呢。”灵素抽泣了几下,才道:“贤母妃走了,外面的人就都说贤母妃是坏人……呜……我和母后说贤母妃没有做坏事,父皇不该罚贤母妃的,然后……然后母后就打了我,要我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也不准再提贤母妃。”听罢灵素的话,甄嬛眼睛有些酸,小孩子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呢?皇后也是为了保护她,有些话是对的,可是一旦说出来会要人命。她叹了口气,“哦哦”地哄了会儿灵素,直到她收了眼泪,才道:“灵素说的没错,可是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懂吗?今天说的好在是你母后听到了,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灵素揉了下眼睛,憋着嘴道:“为什么?因为我说父皇做错了吗?”甄嬛想起了自己的胧月,当年那个孩子亦是如此,神色迷离却如此认真,她抱紧了灵素,心里有些沉重,慢慢道:“是。你要记住,宫里面听到的,看到的,都可能是错的,只有你父皇的话再对不过了。有些事情,知道就好,不能说出来。”灵素抬起头,脸上带着不懂的神色,好奇道:“那我怎么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如果我实在实在想说出来呢?因为贤母妃很好,我不喜欢宫里的人说贤母妃不好。”“那就忍着。”她看着灵素清澈不解的眼睛,心中忧愁却不得不继续道:“忍到你的话变成对的。”她知道灵素或许还不懂,只是长于深宫,这些东西她必须要懂,如同当年的胧月。而直到叫花谊进来打理灵素乱了的发髻衣带,然后着人送她回凤仪宫,她也不知道这么早就必须要通人事,是灵素生在帝王家的幸还是不幸。许久许久,甄嬛才淡淡道:“许久不见碧草来请安了。”槿汐低声道:“倒不奇怪,董氏防人防得厉害,尽管她已经到跟前伺候了,可是奴婢没查到的,她一样也接触不到。想来要得到董氏的信任,还需一段时间。”“斩草要除根。”甄嬛摆了下手让花谊将碟子放在面前的桌上才退下,她怔忡一瞬,转而笑笑,“就像当年和华妃一般,哪怕她对端贵太妃灌了红花,甚至害我小产,昭成太后也没有拿她怎么样,无非是因为慕容一族。如今……不,董氏一族更甚,董昭仪还有二皇子,就算我再怀疑,也需得对她和蔼客气。不过她手底下的人……槿汐,你去和卫临说一声,给张娘子请平安脉的时候开好方子吧,皇嗣不多她那一份。”槿汐应下,又听甄嬛问道:“对燕国的战事如今怎样了?”“成都府已经夺回了一半,不过单论武略骑尉并没有这样的实力,并且皇上知道了后也不是很惊讶。”甄嬛这才展颜点头道:“这样的速度,如果是涵儿,倒不奇怪了,那孩子行军打仗上面还是有些天赋的。”她以手支颐,眼角有些湿润,“也亏得他们兄弟俩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才能毫无嫌隙。不说大周一朝,手足夺位,多少能免于兵刃相见?”槿汐微微笑道:“说起这事儿,奴婢听说楼大人上了道密折,请皇上效仿齐桓公,将邓大人官复原职,看来邓大人确实有管仲之才了。”甄嬛转首道:“皇帝准了?”见槿汐点头,这才笑道:“行啊,这孩子的容人之量是越来越练出来了。”宁妃一倒,宫里位份较高的只有庄妃与董昭仪,前朝董氏一族更显得举足轻重,可是四月初闻人傅桥的一个密折上递仪元殿,让本已得意忘形的董家吃了一个大瘪。正是贩卖御马的高祖寿,这个人已经被董洪章抛到脑袋后头了,早在他被平阳王世子送往京城的路上他就命人假扮土匪灭口了,他自信自己做的万无一失,可谁想到也就巧在那时是在雅州附近的地盘上给闻人傅桥的人逮着了。原本是要好好审一下的,顺藤摸瓜再上奏皇上,可是眼看董家人做大,再不让他们收敛就来不及了,于是闻人傅桥就将高祖寿再次打了个包送到京城。平阳王手里还有一封予澈寄来的家书,可是当时乍闻噩耗,一伤心给忘了,这会子睹物思事儿也想起来了,于是将那封家书也上奏皇上。二者一整合,内务府高千富首先撤了职,被杖毙,连带内务府旁的太监宫女也被送到慎刑司讯问。然后大理寺接着往下查,从御马监太仆寺,其他出入京城有官家信引的贩马官以及各个大号商家。董洪章生怕败露出自己在中间掺了一腿,连忙撤出家族在各方面的商行,甚至江南那边的基业也赶紧抛了出去,就怕大理寺查到自己头上。当然董家清后尾巴的速度再快少不得也惹了皇上的疑心,在重庆府担任同知的董仲合任期差不多也该到了,于是新到的知府一接到上面的态度当即把董仲合丢了出去让他回家自己吃自己去了,刚好断了董家人和燕国的联系。闻人家败落了,董家也失去了九成的收入来源,明里暗里,两族的损失半斤八两。外面的事在宫里也流传不少,尤其是宫妃的命运常常是和她们的族人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前朝的华妃慕容氏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宁妃闻人含馨一去,宫里的格局也变动较大,皇后依然统领六宫,只是精神上大不如从前,所以不少事宜由庄妃代劳。而随着杨家一步步打下燕国,庄妃在宫里再次变得炙手可热,与她同一宫的夏芬仪和魏选侍也多了更多的机会得见天颜。而同董昭仪亲近的赵贵人和张采女就显得无人问津,这些虽和碧草有关,可是对她而言,真正关系到她前途命运的无过于如今的鸾鸳殿主子以及曾经颐宁宫主子。再有两刻就是申时,估摸着这时候主子该起身了,按往日习惯主子午睡醒了要披衣喝点茶,她取出湖绿釉蕙兰纹茶盏。等到沸水平静,取了碧螺春出来拨入,虽还是上好的茶芽制成,一芽一叶,清绿卷曲,但茶毫已不如往日的多,可见内务府换人后并不像高千富那样殷勤上心。她想了下,便将杯中茶尽数倒掉,把用惯了的荷叶露珠换成普通的清水,重新煮泡好。时间也不算紧促,待她端着茶盏进里屋时紫嫣正在董云如梳头,仔细挽成一个灵蛇髻,取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旁的首饰也不带,只是垂在额上的璎珞细巧精致,衬着肌肤雪白滑腻如凝脂。她对镜顾盼一会儿,看到碧草进来,不由笑道:“进来的倒是时候,皇上晚膳时过来,帮本宫看看哪支戴着好?”碧草过去看了下首饰匣子,满满当当的都是大头面簪,她略思量了下,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手中正是几朵新鲜的太液池芙蓉,粉嫩厚实的花瓣上仍有晶莹的露珠滚动,比起珠花宝石来更多几分灵动天然。董云如见了,温婉一笑道:“好别致的心思,外头海棠芍药开得也正好,怎么?你不喜欢?”碧草抿嘴儿柔柔笑道:“奴婢看主子这几日都捡素净的衣裙穿戴,金玉钗环也不多用,约莫是因为前面的事儿对主子不好,但是一味的清淡素寡皇上见了也不喜欢。芙蓉雅致清滟,配着今日的发式,既不华丽又恰到好处的好看。”董云如微扬了下下颔,紫嫣手脚利索地将芙蓉簪在髻边,她拂过花瓣,对紫嫣道:“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这几天行事小心些。”待紫嫣下去,她方才平淡地直直看向碧草,午后的阳光透过春衫绿的窗纱罩在女孩儿的身上,连她皮肤上的细小茸毛都看得清,细密得在光线下泛着点点金辉。女孩儿已经十六了,一身青底碎花的浅色宫装显出她在众多宫女中少有的清秀动人,她的眼睛水汪汪地似乎能讲话,每每看向一个人带着我见犹怜的娇媚。右手小指套着描成迎春花样嵌黄玉琉璃护甲,抬起她的小巧下颚时若有似无地划过白皙娇嫩的脸,董云如微微眯了下眼睛,斜靠在梳妆台上的身子骨透着丝丝慵懒。然而眼神中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酷,“知道芍药为什么被杀了吗?”冰凉的护甲边缘在皮肤上留下阴冷的痕迹,碧草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稍颤了颤,轻声道:“她福薄,无法继续伺候主子。”“呵。”董云如淡淡一笑,拇指摩挲着碧草的左颊,“本宫不允许有背叛之人。”“奴婢省得。”她抬头盈盈凝睇董云如的眼睛,认真道:“奴婢一切都要依赖主子的疼爱。”她放开碧草,呷勒口茶,不觉“咦”了一声,旋即道:“怎么今儿个的水不似往日清香?”碧草不急不慢地解释道:“是。碧螺春本是茶果间作种植的,是以根脉相通,茶叶本就有天然的果香,奴婢想若是用荷露烹煮虽清香恬淡,却也乱了原先的气味儿,所以奴婢用的只是寻常清水。”董云如满意地弯起了唇角,搂住她纤瘦的肩膀,未曾上口脂的唇瓣在她耳边似笑非笑道:“真不知道下一步棋该不该用你呢,本宫的碧草这样可人。”鬓角有点点汗湿,碧草晓得董云如这是在做什么,也晓得她这不为人知的癖好。假如翻开一些偏僻的书,会发现上面有一个称呼,叫做“磨镜”,当然未出阁的,甚至家教甚严的大家女儿自是不会知道的。但是翻看关于汉武帝陈皇后的记载,能找到这样语焉不详的一句,“巫著男子衣冠帻带,素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而听老宫人也说起过,太宗时的文贵妃时常召年轻美貌的宫婢近前伺候,至半夜时能听到各样奇怪声响,直到太宗驾崩,昭宪太后以秽乱后宫的罪名赐死了文贵妃,埋在了乱葬岗。因着董云如最喜兰花,鸾鸳殿无论何时何节皆有各色兰花装点,宋梅、绿云、元字、汪字、西神梅、翠一品、大富贵、翠盖花、张荷素、老文团素、素冠荷鼎等。碧草手执小银剪子剪下一朵雪白含绿的素冠荷鼎放在董云如手中把玩,娇柔道:“主子可是心烦前些日子董大人的事?”董云如闻言,眉眼间闪现一抹雪亮锋利,恨道:“好个闻人含馨,哪怕死了还要将本宫一军!”她在宫中耳目不少,又常与族人互通消息,自然晓得自己父亲被迫放弃九成财源的前因后果。闻人含馨死前将皇上亲赏的细纹玉钗带给他,有一个用意便是提起旧情,后面闻人傅桥呈上高祖寿等证据时,皇上也会因着对闻人含馨的怜惜愧疚而相信闻人氏的忠心。如此一来,董家所失去的不仅是大部分家业,紧跟着就是皇上对他们家族的警惕心。丰厚的蕙兰花瓣被掐出透明的汁液,她冷笑着捏弄花茎花萼,“不过既是死了,后面翻成怎样也不能再插手了。”丢开了残败了的花,她转身挑了对翠玉杜鹃叶儿耳坠戴上,仿若漫不经心道:“好丫头,紫嫣这些日子要近前侍候,这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份心去办?”她着重地咬在“心”上,碧草心中一凛,明白非同寻常,或许就此能获得董云如的信任,于是拜倒口称:“谢主子赏识,奴婢愿为主子效犬马之劳。”董云如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好久,方才轻笑出声,“你就不怕知道太多,会和芍药一个下场?”碧草伏在地上,略抬眼眸只能看到董云如绣鞋上碧玺珠儿串成的蝴蝶须纹丝不动,“奴婢一心为了主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有什么可怕的呢?”董云如亲自弯腰扶她起来,疼惜道:“果然是本宫的碧草,起来,跪着膝盖该疼了。”她抚着碧草的后背,喃喃道:“本宫就信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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