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子”战死的消息在兵部而言只是失去了一个骁勇的武将,在民间却是如同平地惊雷。国家朝廷在老百姓眼中只是由一个个传奇的人物组成的,比如隆庆时期人们认舒贵太妃认中弘王但没有人认摄政王,因为舒贵太妃和中弘王有故事,是传奇一般的存在,摄政王再只手遮天再呼风唤雨,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没什么可咀嚼的。再比如说世上清官不少,政绩出众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为什么人们单单记住了包拯?因为他带给人们的印象更为深刻,黑脸月牙印,已经称为人们心中的传奇了。予澈也不例外,其实论在军中的地位,他确实不如杨家父子,可是他的几场战役以及那传遍大周的军歌给平民老百姓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霍世子的称号更是家喻户晓。他为国捐躯的消息在民间传开正如一滴水落进了沸油中,影响极大。在楼归远眼里,重庆府沦陷,平阳王世子殉职,百姓生灵涂炭,撇开汝南郡王通敌卖国以外,使蜀中地区动荡不安整个吏治国防脆弱的罪魁祸首还是董仲合。他原本已经私下里和御史史正国商量好朝会时弹劾董仲合暴政,就算皇上碍于董昭仪和二殿下不能杀他也要革了他的职永不录用。可是变故也就是在此,那董仲合在燕军攻打茂州城的第一时间逃了出去,可走运的是途中遇上了赶来支援的沈靖言大军。于是他灵机一动,暗道:我已将重庆府弄得乌烟瘴气,想必朝廷里要弹劾自己的人绝对不少,而且如今的雪魄长公主驸马楼归远就是洛临君的学生,只怕就这么回去不死也要脱层皮。而如今沈靖言带着精兵良马去增援,我若跟着他返回茂州身家性命自然无碍,而且还能搏个收复失地的功劳来赎过。于是这么想着他立马装作是来接应三万禁军的模样,和沈靖言往了茂州去。终于在二十日那天沈靖言等以损耗近一万五千禁军的惨胜重新夺回了茂州城,他也被算上个平叛有功,再加上杜昌宗以及董家几个的求情,史正国的弹劾只能被皇上留中,其实也就是默认无视了董仲合的过错。不得不说有时候治理一个江山或者就近来看,治理一个朝堂是如此不易,黑白对错在勤政殿这个文武百官汇集的地方显得无比混淆。那一天灵犀正在公主府里写字,拜皇上喜爱练字的习惯,宗室上下乃至皇亲朝臣都风靡书法。比起练字,她喜爱的是在花架下品上一杯香茗,默默地凝想那个曾经和那个少年的点点滴滴。只是这几日心里烦躁,连烫茶杯都会出错,也就算了,练练字算是静心吧。她来到济州已然五年了,从最开始的不甘不愿到如今的无言接受,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十来岁,而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整个人更是疲懒不愿动弹。女子在这个世道上是从来由不得自己的,嫁了人便也就是一眼能看到尽头的人生了,她的人生早就是残缺了的,没有必要让沈靖言也赔进去。所以自从下嫁,她也就顺着为人妇的规矩来,从前年青时的自矜自傲都和为予澈又喜又嗔的灵犀帝姬一样,消逝的彻彻底底了。傍晚残阳胜血,映得天边流霞如同泣血杜鹃,她放下笔管,静静看着火烧云变化莫测。外面绣云匆匆进来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手一颤,乌墨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好好的一个舞低花外月,唱澈柳边风,那个“澈”字生生堙没地看不清了。她放下了笔管,忽觉人生空旷,五年的麻木时日让她忘却了自我,在这个人逝世的消息传来突然惊醒了她内心最柔软的脆弱。于是泪水没有再去约束,肆无忌惮地坠落,打湿了膝上的裙裾。她不顾沈家人的劝阻,命人备了马车衣物就要进京。放下车帘,无数哀痛像是凉水沁进心头,路上漫长给了她足够的时光去回忆去想念。她是个女子,风花雪月里和胧月的坚毅果决不一样,而安静淡雅中也不似雪魄的机敏俏丽。灵犀继承的是父母最冰雪聪慧最情深意切的部分,她不通政事,不能明白为何予澈对于沙场征战纵横边疆的热爱,但是她总有九曲玲珑心肠,有着女儿家少有的洁质芬芳。甄嬛的三个女儿,唯有她的感情最内敛隐忍,不增不减,一直安静地在那里。灵堂里冰冷雪白一片,她站在中央看着那块牌位上的几个字,怎么也无法将它和小时天天闯祸的少年,和俊逸不羁的予澈联系在一起。予澈曾经拿蜘蛛捉弄过她,可事后处处陪着小心讨好她。予澈在名苑和三哥比过骑射,一个不小心坠了马,当即在地上灵活一滚,躲过了乱踏的马蹄子,虽未受伤可也是灰头土脸半分宗室贵胄的模样也没有。予澈喜欢歪着看书,天热了索性连领口都胡乱开着,被玉娆婶母说了好多次,每每都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让玉娆婶母气得牙根痒痒。她至今都还记得予澈的体温,那年城墙上的风那么大,卷起她的裙角翻飞似蝴蝶,京城万家灯火通明,可以听到飞鸟掠过的声音。他说希望边疆百姓也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他说有些命不能抗争,可这一切都在他离去的瞬间化作片片破碎的记忆,怎么是这小小的一块牌位能记载得下的呢?那些来吊唁的宾客,有五陵少年一同风流不羁过而真心哀叹难过的,自然也有政党之间摆出悲伤可怜少年英雄早逝心底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的。灵犀不想看这些丑恶的嘴脸,径自走向降雨轩,那里一草一木依然是五年前的样子。只是桂花不在,只留光秃秃的枝丫,似乎也在迷惑这个院落的主人为何还不归来。凉塌依然在,如果一转身也许还能看见他躺那儿偷喝玉娆婶母酿的梅馨酿,见到来人露出见者有份的表情坏笑着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尝尝,新开瓮的。”然后自顾自地倒上一碗,“不过喝了这杯可得记着替我和母妃求情呦!不然我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物是人非,胸口一阵阵绞疼,她仍记得那年他懒洋洋地击节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他还是那样年少,走得又是那样早,惟留下所有人为他断了肠。不知是不是悲伤过度而出现的幻觉,只觉得那个红衣歌姬也是和从前一样风流妖娆,带着勾人心魂的妩媚。罗红歌从头到尾一袭朱色羽纱面火狐狸毛押边披风,然而衬着那脸上的冷锐,那披风便像是怪异的惨红比之灵堂上的白色更显凄凉。她依旧梳着罗氏髻,鬓边只是一朵雪白绸子攒成的花,撒下青色穗子,如同簪戴了一团凝雪。面上脂粉未施,然而那双桃花眼依然风韵不减,在苍白的面色上如同罩上淡如烟雾的绯色胭脂。这是灵犀第二次见到罗红歌,甚至上一次见到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她听说过这个女子,因身为天家金枝玉叶,这样的烟花女子她知之甚少,只晓得予澈待她很不一般。罗红歌上前微微屈膝,然而神情却是不卑不亢,没有因为灵犀是长公主而有半分卑微。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动人,可隐带金石之音的低哑,“长公主万福金安。”灵犀心中蓦然一阵酸楚,只是记得绣云叮嘱孕中情绪不能太过悲伤,而掩住了泪意,“罗姑娘请起。近来可好?”她扫了眼降雨轩,红润的菱唇不觉含了丝幽深的笑意,只是和着唇角的弧度仿若匕首的凛然,“前些日子,奴家新排了歌舞,可惜,没有公子在旁边相和,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灵犀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滋味,有些惆怅又有些心尖发颤的疼,原来除了自己,亦有旁的女子在予澈身边是特别的。又因同是伤心人,推己及人想来罗红歌也是难过不已,便安慰道:“逝者已矣。乐曲同心,天下之大,总还有心意相通的。”她微微一笑,眉宇间笼罩着寂寥与哀愁,淡淡道:“是,总会有的,不过不再是那个人,也没有意义。双舞坊待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好在奴家平时也有些积蓄,已经赎了身出来了。”灵犀颔首,“那么恭喜罗姑娘了,不知姑娘可有去处?”她笑而不语,丹蔻染就的指尖红艳欲滴,那样的笑靥愈发柔媚入骨,丝丝缕缕摄心夺魄的惊艳。披风下绯色长裙摇曳如烛火,她的声音在灵犀耳中低回婉转仿若霓裳羽衣曲里羌笛回环的滑音,“虽说逝者已矣,长公主可听说过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话音还在耳边,那娉婷的身影已然转过降雨轩的门,留灵犀一个人在院中看深蓝的天空雪花片片飘落。晚上灵犀只能回到琅华殿,因得知她回来,连雪魄也是进宫看她。姐妹间说了些体己话,她怀着身孕也要早早歇了。然而绣云拿了一封信,道:“驸马爷来信了。”她心中一动,不知怎么打开信封的手竟有些抖,连着肚子也有些动静儿。一目十行地看完信,才稍安了心,前线瞬息万变,虽然沈靖言带领京中战斗力最强的三万禁军出战,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呢?腹中的孩儿又动了动,她抚摸着肚子不由得发怔,沈靖言啊,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儿的父亲。她会因为予澈殉难而痛哭失声,会在予澈曾经住过的院落里默默怀念他,可是如今却也会因为沈靖言出征而挂心。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过境迁,是否连心也会渐渐改变呢?她握着一纸家书,不由怅惘迷茫。平阳王府一片愁云惨淡,铺天盖地的白色带起窒息的痛意,纾润一袭绿锦团绣龙狐皮裘从王府中踏进了四人抬轿子,后面平阳王伏地叩头道:“恭送皇上。”王府里充斥着压抑的哭泣,王妃甄玉娆在得到讣告的那天就悲恸不能自已,至今还卧病在床,府中一应事务都是由其女谨训郡主以及几个老嬷嬷主持。然而谨训郡主身怀六甲,几日下来也是辛苦异常,每日靠着参汤补气。玄汾更是像老了十来岁,予澈虽然不是他和玉娆亲生,可是打小儿由他们抚养大,早就当他是自个儿亲生的了。而且那个孩子孝顺开朗,从小时起就是虎头虎脑,极讨长辈喜欢,如今骤然去了实在叫他们难以接受。而后面沈靖言向京城传来的消息也让人绝望,当日战死茂州的将士皆被燕军草草掩埋,青茅黄沙下已然找不到予澈的尸身。纾润与予澈之间虽隔着君臣之别,可也是一起长大的,甚至予澈还当过纾润几年的伴读。他听闻此消息不由悲从中来,特下了旨意在皇陵立平阳王世子周予澈的衣冠冢,并对平阳王夫妇以及谨训郡主更加以礼遇。眼见玄汾发鬓上的几缕灰白,纾润不觉心酸,连忙又上前扶了起来,“朕今日微服而来,不必这样多礼。世子一片赤诚,为国而战更是重如山岳。所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世子死得其所,王叔和王婶万万要放宽心,需要什么直接和皇后说,朕的江山还赖王叔辅佐。”说罢便上轿,旁边陈丹骑马随行,低声问道:“皇上,这就回宫?”纾润转了下碧玉扳指,汪汪如水的碧色映得他目光复杂,道:“去清河王府。”玲珑高台翘头屋檐,古木奇石显出此间主人的风雅,白墙黛瓦掩映在几树傲梅之中亦颇有几分诗情画意,然而走进去了才发现每十步一个士兵守卫,此地俨然被幽禁监守起来。纾润一面走一面随意看着清河王府的楼阁景致,仿佛只是来这里随便散步赏景的,突然问道:“这儿如今怎样了?”领路侍卫躬身道:“回皇上,清河王自去年病过一场已不再嗜酒,开始安安静静地看书练剑。”顿了顿,又道:“絮妃每隔十来天会进宫给太后请安,只是……依然被王爷冷落。”走入抱月轩的月牙门,抬眼看见的便是两株疏枝相向的合欢树,然而冬日严寒也只剩光秃秃的笔直枝干,映着灰蒙蒙的天色萧索冷然。中间一条细石砌花小道,转过一丛孟宗竹,但见寒光点点,无风无声,而那男子白衣披发,长剑舞至极处只能勉强看见他衣袂划过,剑芒气息吞吐如绵绵江水隐忍待发,剑法练至此已是登峰造极。似是感到有人进来,纵腾飞舞间剑势顿弱,和缓从容如回风舞柳,余光扫到纾润顿时一剑脱手而去,正朝着他的面门。后面跟着的侍卫早白了脸,纾润却是神色如常连动也不曾动,任由那剑擦着自己的脸颊钉入身后的孟宗竹间哗啦啦地带倒大片的绿竹。陈丹大怒,立时长刀出鞘,却被纾润一摆手制止了,他看了眼那把长剑,剑柄上模糊古拙的两个字勉强能辨认,映雪。“王兄剑法又精进了。”纾润淡淡一笑,就像他在名苑夸奖任何一个宗室子弟骑射好一样。寒风晃得竹叶瑟瑟,予涵广袖翻飞,未束起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显出他脱离了从前温润的放荡傲散。而眸底幽暗分辨不出喜怒,深沉似古潭幽井,一眼望去连底都看不到。静默了好久,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方才正色道:“你知道那一剑要不了你的命。”“是啊,就像你结交朝臣,可是哪怕不是母后出面,你也不会谋反。”纾润负手而立,语气淡漠,不顾这句话让予涵握紧了拳。“朕了解你,不仅因为我们一同长大,更因为你是朕的臣子。所有大周江山的臣子,朕都要牢牢掌控住。”他负手而立,看住予涵的眼睛,“才德、智谋、手段、政绩,你拥有和朕一较高下的实力,可是唯一不足的是你优柔寡断!若要反,这个江山早在去年就该易主了,可是你偏偏犹豫了那么久,给了朕机会。”予涵的手渐渐松开,扶额又是哈哈一阵笑,摇头道:“果然是皇上,果然是四弟。我为她搏这个江山,最后却狠不下心,活该什么都失去了。”他在最后收了手,不是因为不敢面对母后,他和母后早已没有任何面目可想见了,即便日后母子成仇他也自暴自弃不愿在乎了。他唯一犹豫了的,是反了纾润该怎么处置他。自古以来废帝都不能久活,以免生变,可是要他杀死纾润,他做不到。他抬头看着纾润,微微眯了眼,“你既知道,为何要逼走阿檀?”“只是盛宁宗姬?”“…………”“那些西希拜罗人是为谁而来,给你带来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他毫不留情地一字一顿道:“即便你对她一开始是真心,可是逆天而行的情爱早晚会被磨得什么都不剩。你能够为她去反,又不能为了她反到底,即便不是母后和朕,她在这个京城也绝留不下多久!”“你应该庆幸你爱的从来只是这万里江山。”半响,予涵嘴角划过一丝嘲讽。纾润怔了怔,旋即声音冷酷而犀利,“是。我们出身皇族,只要是周氏皇族的男子就不能拥有过多的感情。哪怕是九王叔,倾慕的也是母后的妹妹,名门甄家之女。而绝不可能是什么贩夫走卒之女,或者丫鬟歌姬一流。”冷场了好一会儿,予涵走过去抚上挺拔修长的孟宗竹,平淡道:“阿澈……死了?”然而颤抖的指尖,出卖了他的心理。清河王府被隔绝了有半年之久,可是纾润一点不奇怪予涵对于朝政之事的敏感,毕竟他当年党羽众多,即便纾润删剪至今应该还有残余的在与他互通消息。然而再度提起予澈,纾润的嗓音也暗哑了许多,只是嗯了一声。“一年的时间给不给?我定要提着吴奉德的人头去祭奠阿澈。”他哑声道,尽管恨母后与六王叔私通,可是毕竟血浓于水,他和予澈的兄弟情义依然牵扯他的心肠。纾润背过身子,“朕一个人都不会拨给你。”“…………”“你如果要调用王府的人马,朕也不会出粮草。”“…………”“即便打了胜仗,军功也不会是你的。如此,你还要去燕国?”予涵冷笑,声音虽小却刚好让纾润听见,“无妨,我只要一年的自由之身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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