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功成名就是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的年少得志,然而战场上从来不是只有荣耀,伴随更多的是数不尽的鲜血与牺牲。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多少女子在家中凄凄地等候,最终只等来一具冰凉的棺材。多少孩子每日盼着父亲归来,最终得到的只是亲朋好友怜悯的眼神道一句真可怜。又有多少父母忐忑不安地想着儿子儿子,最终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平阳王府的白麻灵幡尚未挂起的时候,在讣告尚未传进京城的时候,在那个年轻人仍在茂州顽强的守城的时候,那个黄昏的落日一定是残血一般的鲜艳。燕军五万已攻破汶山县石泉县,正趁着冬日岷山脚下河流结冰迅速往茂州城方向移动,根据斥候的消息和自己的行军经验,想来傍晚他们就会兵临城下。这时候向岷州求救已经来不及了,予澈连忙将东北方向通化县的三百精兵调回茂州城,只留下一百余人来保证当地百姓的安全。他站在城墙上看着夕阳一点点下沉,最后在群山间只留下一线刺痛人眼睛的橘红,而西南方向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慢慢没过雪白与黄褐相间的官道。这是背水一战,他不禁握紧了红缨铁枪,大冬天的手心里竟然捏出了汗。敌军分开一条路,山前叫阵的居然就是叛变卖国的汝南郡王,虎背熊腰,使一对重八十斤的流星锤,然而近一人重地铜锤握在他手里轻若鸿毛,不由让人注目。予澈在城墙上冷笑,怒喝道:“叛臣!朝廷待你不薄,为何卖国求荣,做燕夷的走狗!念你我同为宗亲,放下刀剑速速归降,本世子尚可饶你一命!”汝南郡王予泊哈哈大笑,眼神冷厉,道:“哼!无耻小人周玄凌,我父王驰骋沙场数十年,为大周安定立下汗马功劳,赤胆忠心,天地可表!可恨周玄凌嫉恨我父王赫赫战功,竟以我母妃阿姊之命要挟于他,将他囚禁于宗室禁府至死!害我母妃凄惨去世,我阿姊终身不嫁永伴青灯古佛,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噬其血啮其骨以泄恨!”“一派胡言!汝南王结党营私、欺蒙君上、以武犯禁,人人得而诛之!先帝念手足之情隆庆帝嘱托,饶恕贺氏及其儿女,你却不思先帝恩典,勾结燕夷,出卖梓州,杀害和睦长公主。古人云‘以德报怨,然何以报德’?本世子现在就叫天下知道,忘恩负义之人是什么下场!”说罢将铁枪靠在墙头,引弓拉箭射向汝南郡王。汝南郡王体型高大粗狂,慌忙躲避下仍是被尖锐的羽箭划伤了脸,勃然大怒道:“王八蛋!等老子攻下了茂州城看你还怎么嚣张!来人,给本王上!”这是一场比以往更加惨烈的战斗。城上弓箭手在云梯铁钩尚未接近时就立马彀弓搭箭,飞蝗般的长箭呼啸而来,几乎湮灭了领头的先锋军。先冲上前的士卒听到劲风破空的声音,刚抬头就看见漫天的黑点压向自己,直到一支尖锐的箭矢裹挟着剧痛将眼前的世界一把抹黑。一股鲜血顿时飞溅到后面的士卒,不一会儿城门之下就成了腥气四溢的修罗场!守军交替上前放箭压阵,巨石原木甚至是滚油覆面倾落,底下喊杀喊打声兵刃撞击声以及受伤者凄厉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足以让你下半辈子噩梦缠身!予澈有条不紊地指挥战事,他心里计算了下,这样不停歇地耗下去,巨石一类大规模杀伤性的东西只能撑一个时辰,箭矢能撑到后半夜。接下来,要么是短兵相接直接退敌,要么是坚守城门等援军到来,城里的粮食还够半个月。但是当缩头乌龟又怎是他的性格?目光扫过零星几点烛火的寻常百姓家,他不由得暗骂自己只会逞匹夫之勇,毕竟守城是为了百姓而守。“报——世子爷,西城门……西城门起火了!那些燕夷打进来了!”斥候冲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予澈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惊惶无措,而是感慨老天爷怎么突然和他玩起了“心有灵犀”?假若他还活着,事后一定会在心里骂自己很没原则的。但是那时他立马安排人代替他指挥前面,自己飞奔下城门打了个口哨,在乌云踏雪跑过他边时翻身上马,带领五百士卒冲到西城门那儿。接下来就是真真正正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半开的城门被火光掩映,燕兵好像炸了窝的蟑螂从浓烟中一批一批地冲进来,举着长刀利剑见人就砍。于是城门口又多了几具堆积的尸体,在烈火中嗞嗞烧着,手足乱扭几乎要蹦起来一样,滚滚黑烟中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中人欲呕予澈一干七尺红缨铁头枪纵横睥睨,当先挑翻了四五个燕兵,而后每一枪都似猛龙出海,着着绝不落空。他感觉身后有脚步声,于是以棍法横扫过面前的几个燕兵,在马背上一个鹞子翻身斜刺了回去,果然刺中一个想要偷袭的燕兵。但那燕兵以自杀式的方法钳住了予澈的枪头,使他不能撤回长枪,嘴角咧开一个得逞的笑。予澈冷哼一声,调顺真气,将长枪左右一掼,生生利用这个燕兵撞到了三个打算冲上来的。乌云踏雪与他心意相通,几次抬蹄在人意料不到的时候踹人踢人,配合着予澈的攻击。有六个燕夷将长刀结成了刀阵,意图以此拦截住予澈的行动,但是乌云踏雪嘶鸣一声,横空一跃落在刀阵中间。那两双铁蹄硬是把上好的缅钢刀刃给踩碎了,予澈左右再一扫如入无人之境。“小瘪独子!我周予泊会会你!”但闻一声暴喝,予澈觉得后心一凉下意识地弯腰伏在马背上,硕大的铜锤贴着他的耳际而过。他也顺着铜锤的回势在马背上翻转半圈,挺枪往予泊的右肋空隙刺去。然而予泊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左手铜锤以千斤之势落下,隔开了予澈这灵机一着。二人大战五十回合,予泊终于逮着个机会,两锤相交卡住了予澈的枪头,往身侧一拉。他手臂力气极大,又加上腰上一使劲,登时连乌云踏雪都被拉得身不由己往前几步。然而论力气,予澈自然不如练铜锤这样重兵器的,他嘴角自信地挑起,忽然弃枪后撤,只是在枪杆上上下一撮。予澈这红缨铁头枪乃是白蜡杆,最柔韧不过,他又在枪尾处一拧,原本因为旋转的枪身而不得不实握铜锤的予泊,顿时因为枪身不断增大的晃动幅度震得臂骨断裂。原来使铜锤者的关键是要把铜锤使出速度来,为防反震,手都是虚握铜锤。予澈这一着先诱他破了自己的规矩再借力打力,震断他的臂骨令他无法再战。然而一番恶战下来,饶是予澈也累得整条胳膊酸麻不堪,差点掉了枪。这时又听得一声尖啸,由远及近,他想闪身避开可是身子亦不是那样灵活,只能移了下位置。刹那间胸口一疼,一股热血缓缓流淌下来,和他血战多时的汗水混在一块儿。正此时几个畏惧予澈实力的燕兵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呼啦啦地上前去擒他的坐骑。乌云踏雪又哪是那么轻易能被降服的?它高声嘶鸣了下,人立起来,前蹄又踢中几个敌人。可是后面的燕兵却手持砍斧,趁机生生剁掉了乌云踏雪的后蹄。乌云踏雪跟随他四处征战,陪伴了他六七年,眼见它受重伤。予澈目眦欲裂,狠狠拔掉胸口上的箭矢,怒吼着一枪掀翻了上前的人马。然而缠斗的燕兵越来越多,他很想看看乌云踏雪的伤势如何,可是连回头的机会都不曾有。就像……就像人生走过的路,再也回不了头。最终咸腥气越发重,然而他还是坚持着在前面寒光闪烁的长刀大戟劈砍过来时横枪抵挡住,气血翻腾,几次咳嗽都带出了流水一般的淤血。余光里似乎看到有冲进去的燕兵在砸开那些平民老百姓的门,他眼前浮现出桑塔无助的眼神,那一声一声的魔鬼,如木椽撞击自己的胸腔。他拼尽力气,嘶声喊道:“守住城门!就算是死,也要以战士的尊严死在沙场!”“守住城门!”“守住城门!”他的喊话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守护茂州城的将士,在嘈杂混乱的兵刃撞击声中皆嘶吼出这几个字,奋不顾身地迎战无一人后退!嘹亮的军号响彻了茂州城,五千大周男儿在这场贴身肉搏战中爆发出了凛然的杀气。甚至有人在临死前抱着敌人跳下城墙,一个断了条腿的士兵扑到敌人在地上徒手掐死了他,一个已然中刀的老兵在最后关头也不曾抽离反而浴血合身将握刀的燕兵撞到城墙上,这样的决绝令无数燕人为之战栗。直到很多年后,一个经历了这场战役的老燕兵还不断重复着,“啊呀,他拿头直接撞我!他的两条胳膊都被砍掉了,他还拿头撞我!”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予澈双目赤红,他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如同困兽一般疯狂地厮杀。赵子龙十三枪、杨家九枪、飞沙左龙刺……他一遍遍地使着自己学过的全部枪法,到了最后成了毫无任何花巧的戳、刺、挑、扫。周围的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小,他“哇”一声又呕出一口污血,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鸣音。眼前的景物叠成了重影,似乎是灵犀,踏着第一缕晨光,从重重黑暗中走了出来。灵犀啊,他的蕴欢……又似乎回到了那段纵马轻狂的日子,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还有明檀……说好了,你一旦回来,我们还找个地方去喝酒划拳。红……歌……大漠……烈……酒……朝辞天子兮暮震边,左斩蛮狼兮右射雕。旋挑敌首,披甲卧黄沙。持觞忘忧,红袖卷明月。纵横千里,年少当与霍嫖姚,英气杰济孙伯符,相逢结义李卫公,面涅将军,叹京水无情。愿得火龙,定我泱泱大周,天佑圣皇,遣麒麟来臻凤皇翔舞。第二天清晨,飞鸟越过狼籍一片的茂州城,和前一天一样的北风中高过人腰的焦黄茅草还在摆动,惨白的阳光照耀过每一个大周士卒。城墙上排布着象征着燕国大军的旗帜,善后的燕兵忙碌地清理着城中的大周士兵尸体,以及从城门口蔓延的火势烧毁的房屋。“右将军,城门口有一具尸体。”一个小兵报道。燕国右将军也是熬得两眼通红胡子拉碴,不悦道:“一具尸体就一具尸体,赶紧埋了。”“这……小的不敢……”右将军打了个呵欠,不耐烦道:“有什么不敢的啊?埋了埋了!别大清早的为这点破事跟我唧唧歪歪,过会儿我要看到这个城干干净净的,不然惟你是问!”小兵见状也就不敢再说什么,忙不迭地往城门那儿跑。那里,那个人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握紧了长枪,枪头已经折断了,红缨子也被鲜血染成了黑色,可是笔直的枪身告诉着所有人它曾经辉煌的战绩。他笔挺的背脊杵在那里,如同僵硬的石雕要永远守住这个茂州城,让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敬畏,可是唯独那双无神的眼睛告诉人们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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