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15年五月,抚远大将军杨贺调兵遣将,自黑山威福军司和白马强镇军司发兵,将巴特格所占据的黑水镇燕军司团团包围直接切断了赫赫叛党和回纥的联系。赫赫人弓马娴熟,最善在草原大漠以游击战方式快攻大批部队,此时反攻为守,大大地削弱了骑兵的威力。而与此同时,平阳王所领军马夺下了草头鞑靼,步步紧逼回纥都城,以目前的形式,回纥人马俯首称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到了五月中,京城愈发热了起来,依着祖制,是该到太平行宫避暑的。太平行宫本是由前朝景宗的“好山园”改建而来,此处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到了周朝,天下太平国富力强,在好山园的旧景上陆续营建亭台馆阁,历经近百年,终成为规模最盛的皇家御苑。纾润后宫妃嫔不过六七,本来是很少的了,只是五个子女,随行奶妈宫女就添了很多。其中,因为庆福帝姬的缘故,连敬德太妃、贞仪太妃和欣太妃也来了。唯独恭庆太妃和瑛太妃位份低了些,而端贵太妃因着身子羸弱,只能留京慢慢调养,由温仪长公主侍奉身旁。而自己这边两个孩子,更是没有一会儿的消停。不是第一次来太平行宫,只是上一次灵素还小,不记事,这会子出了宫门兴奋得不行。尽管有凝姑管着她,还是不安分地掀着车帘左顾右盼,全没有了在宫里的安静规矩,“母后这是什么?”“母后,那个,那个,背着木头棒子的是不是牛啊?”只是这种新鲜劲儿,没过多久就被马车上的枯燥给消磨殆尽了,睡上整个下午。符端倚怕她白天睡太多,晚上又闹腾,于是特意哄着她背诗,打络子,逗逗成浩。然后过了会子,太后那辆马车上槿汐嬷嬷来了,说太后请灵素去坐坐。于是,四周终于安静了。太平行宫依着歌鹿山山势而建,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景致取南北最佳的胜景融于一园,风致大异于紫奥城中。纾润体质燥热,自然是住在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贤妃在妃嫔中最尊,便选了慎德堂,也是符合她的身份。太后住在了简单清爽的双鹤舒羽殿,那是纾润登基后第一次来太平行宫时特意为太后修葺的。而以容贵嫔的得宠,宜芙馆是再适合不过的。符端倚则是住进了仪制可以与水绿南熏殿比肩的光风霁月殿。用过午膳,晚雁替她放下了头发,娴熟地将那四尺秀发梳顺,看她神色有些萎靡,便道:“一路舟车劳累,不如睡一会儿吧。”符端倚摇头,让晚雁唤了品红端过热水,然后将帕子浸在里头敷了敷脸醒神。从梳妆匣里取出一支连串九珠镶碎钻双翅金凤钗,在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下,“过会儿宫里的妃嫔就要过来请安,你叫下面人泡了茶浓浓地端过来才好。”“是。”晚雁恭声应道,替她重新梳了个迎春髻,絮絮地说会子走动各个地方所看到的,“真嫔实在是叫人担心,入宫这么多年了,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刚来太平行宫,别的不做,先跑翻月湖那里去捞里面的鱼,说要养着玩。”“赵贵人挑了繁英阁住着,奴婢看了,比起其它地方其实是简陋了些,也就是离洛小仪住的送香轩远。看样子,她们两个是真的要老死不相往来了。”“雪魄帝姬这次来,还带上了盛宁宗姬,都住在了去暮楼。”晚雁又自窗前剪下一朵大如玉盘的魏紫,簪在她的鬓边,那样大而繁丽的花卉,给原本就沉重的头又加上了一些分量,仿佛提醒一般,“前几天,奴婢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哦?”她扶了扶那朵牡丹,让它摆得更正一些。“容贵嫔身边的芍药,在鸾鸳殿也是很有脸面的大宫女了,没想到居然喜欢掷骰抹牌的那些玩意儿。前天她似乎又输了钱,奴婢看她唉声叹气的不好过,就叫观蓝赊给她一两银子。”“观蓝是昭阳殿的人,只怕芍药对她也是十二分的疑心。”天热得厉害,拿热帕子敷过的脸上妆容有些淡了,随即执着螺子黛细细地描摹着自己的眉毛,一笔一笔地如同含馨作画时的娴韧。晚雁轻轻一笑,拿桃木梳子沾了玫瑰花水为她抿起了碎发,“无妨,她才满15岁。且不像品红,时常和早莺出入,外人只当她是昭阳殿的低位宫女罢了。”“小心为上,假若真的是容贵嫔,我们也得慢慢来。”这时,小舒子在外头通传杨昭容、真嫔、洛小仪以及顺和帝姬来了。顺和帝姬今年有一岁半了,一身水红绫子衣衫,束着白绉绸汗巾,脖子上则是符端倚赏下的长命锁,显得粉白可爱。想是一路颠簸,先下有些倦了,趴在乳母身上乜斜了眼睛打盹儿。同样是做母亲的,符端倚怜爱地抱了会儿顺和帝姬,见孩子将醒未醒的样子,于是让乳母把孩子抱去再眯瞪一会儿。“等顺和睡醒了,就让灵素陪着吧。敬德太妃那儿离光风霁月殿远了些,平时少能和庆福玩。”符端倚含笑道。杨昭容慈爱地摸了摸顺和的脑袋,抿嘴儿一笑,“能给灵素帝姬解解闷自然是好的,臣妾只怕喜儿还不懂事,叫帝姬不高兴。”“喜儿?”符端倚转头看向杨昭容,“这名儿倒是喜气。”杨昭容点头含羞道:“叫娘娘笑话了,臣妾不大会起名字,只能挑些喊着吉利的字眼瞎喊。”“为人父母自然是盼孩子平平安安的,何况大俗即大雅。不过,天家帝姬,名字还是要正经点才好。”符端倚自金盘中取了颗樱桃慢慢地吃着。正说着,外面传容贵嫔和赵贵人到了。洛小仪和赵贵人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贵人才刚踏进光风霁月殿,洛小仪就迅速站了起来,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这才到行宫,嫔妾那边还有些事,得先回去了。”符端倚也不想洛小仪和赵贵人在这里掐起来,点了点头也算是应了。只是洛小仪理了下裙角,又道:“走吧,真嫔,你不是说还要到翻月湖那里去捞鱼吗?”真嫔正拨着新出的枇杷,听洛小仪的话,忙擦干净手奇怪道:“现在走?可是我还没坐多久呢。”洛小仪冷哼一声,瞥了眼赵贵人,“你要坐呢,咱们挑个清净点的日子来,这会儿有那浊物,别被染了晦气。”赵贵人忍不住变色,拍了拍座椅的扶手,扬眉道:“洛小仪这话意有所指啊,不知道洛小仪嫌的是嫔妾呢,还是容娘娘?”这话一出,连容贵嫔也被牵连在内了,洛小仪额头上的蓝瓷嵌月光石勒金丝钿子划过晶亮的光线,冷笑道:“我话里有个甚么意思你也能听出来?或者你就是知道自己当得起,才巴巴地拿了这个讨好人去?”赵贵人气得满面涨紫,又要开口时,符端倚低斥一声,“够了!洛小仪你安分点,既是自己那里还有事没了,就赶紧去。做什么还得带上真嫔?赵贵人你也一样,进宫两年多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贞静贤淑做不到,至少别在那里惹是生非,是不是要本宫叫了训导嬷嬷过来再好好教教你?”赵贵人抿了抿嘴,看了眼容贵嫔见她只是柔和地品茶并无不虞之色,连忙低头应了声是。“行了,明年又要选秀,别给年轻的妹妹们做了个坏榜样。洛小仪和赵贵人都回去把宫训抄五遍吧,回宫前交给本宫。还有杨昭容。”符端倚语重心长道:“洛小仪是你的宫里人,平日也教教她怎么平心静气,别总是这幅躁动不安的样子。”杨昭容也恭顺地应了是。等到两个人都走了,容贵嫔放下了一直端着的茶盏,拿丝帕拭了拭嘴角,柔柔道:“皇后娘娘这里的茶不错,臣妾那里的是半分都比不上。”她仿佛不曾听到洛小仪和赵贵人说的那些逾矩的话,神色如常。一身燕子盘扣烟雾绿大叶芙蓉宽袖衫走动时窈窕动人,静坐时温婉可亲,底下略暗的天青色八团花裹胸则更显得她肤白如初雪,细腻似凝脂。晚雁又端了点心来,笑盈盈道:“听说容娘娘最喜欢洞庭碧螺春,所以娘娘这里常备着呢。”容贵嫔忙欠身笑道:“多谢皇后娘娘惦记。”“起来吧,既然在宫外也不用拘那些子礼了。正好,刚刚姐妹们正说着给顺和帝姬起名儿呢,贵嫔文才不错,不如给昭容参详参详?”符端倚徐徐道。杨昭容将臂上的红宝石绞丝扭玫瑰样臂金往往上拢了拢,轻轻笑道:“倒是得劳烦容贵嫔了,以前听容贵嫔和皇上说话,里面又是花啊雨啊的,就知道容贵嫔肚子里装了好几多墨水了。哪里是我们这些读女戒读傻了的能比?”杨昭容这话有些含醋带酸,毕竟她入宫比容贵嫔早,如今容贵嫔一举得男,虽然位份在她之下,但是恩宠只比她多不比她少。而且以皇上对于容贵嫔的疼爱,估计再过些时日就要和她并肩了。容贵嫔哪里听不出来,也不恼,只是执了半透明流苏轻罗美人扇掩面笑道:“昭容娘娘抬举了,嫔妾不过是多读了些书,杂学旁收哪里及得上娘娘端庄和顺?”“容姐姐别谦虚了,我都知道容姐姐能吟诗能做对。既然皇后娘娘都让姐姐给参详参详,就赶紧说罢,省得我老在这里等着还不晓得顺和叫什么好听呢。”真嫔小孩子脾气,性子急,连连道。虽然不喜欢真嫔没有眼色,容贵嫔依然温柔道:“诗经有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昭容娘娘有羞花之貌,想必顺和帝姬今后也是个美人呢。清婉,昭容娘娘意下如何?”“羞花?”真嫔歪了脑袋苦苦思索了会儿,随即拍手笑道:“是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杨贵妃姓杨,昭容姐姐也姓杨,都是美人,可不是连花都要害羞了?”杨昭容微微红了脸,和光洁的长乐髻上坠坠的珊瑚珠子相映成辉,只是一会儿又笑道:“真嫔嘴这样甜,可见皇后娘娘这儿做的点心放了忒多的糖。”又对容贵嫔道:“难怪皇上这样看重贵嫔,本宫可就不行了,翻书没几页就得被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儿晃得眼晕。”她这话逗得诸妃皆笑了好一会儿。“看来昭容很喜欢呢。”符端倚拨弄着高颈白底海蓝纹瓶中垂下来的长春惠子,护甲上殷红的玛瑙流转着暗光,“听说二殿下的名字就是贵嫔自己起的。”由于天气热得缘故,殿中并无熏香等物,只多多置了大块地窖里运出来的冰。此时,景泰蓝午日牡丹图罩子里,丝丝缕缕的阴白烟雾袅袅腾起,缠绕在容贵嫔姣好的脸庞边,飞燕髻上的碧玉鸾尾钗生出清凉如水的意味。她莞尔一笑,带动了琉璃珠子颤颤巍巍,摩挲着那张芙蓉面,“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臣妾有幸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只盼他能效力朝廷,修教品行。”“腹有诗书气自华,贵嫔确实当得起。”符端倚笑得宁静祥和,一贯端庄的气质竟然叫人看不出她究竟是什么表情,唯有手中碗盖一下一下地蹭着碧绿的茶水。光风霁月殿本来就宽敞,在座妃嫔也不过三个,使得她手中碗盖拨划的声响格外空寂。“话说回来,我们都到了这么久了,怎么不见贤妃娘娘?”大约是不太能忍受这么安静地氛围,杨昭容开口道。符端倚微微垂目,旁边已经当值大半年颇有些能力的小舒子立马道:“贤妃娘娘中暑了,现在还卧在榻上起不来呢。”她暗叹一口气,“遣人去看看她怎样吧,实在不行就传邹太医。”容贵嫔摇着美人扇,一双秀眉忧愁地蹙起来,仿佛朦胧烟雨中低垂的吊兰,柔婉地舒展着蜷缩着,“贤妃娘娘身体越发不好了,臣妾前些日子去披香殿,都说娘娘抱恙未痊,叫臣妾担心了好些天。”真嫔“哧”地一笑,一手托腮天真道:“方才还说昭容姐姐是羞花,可是现在看着容姐姐更是沉鱼的好看。”“西子捧心,颦眉苦之。”容贵嫔从容笑道,执着美人扇的手放在膝头,十指纤纤,均匀地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本宫姿容平平,但求身子骨儿能比西施好一点。”又捡着点随便说笑了会儿,众人也就散了。殿外,一个身量娇怯的女孩儿身后领着杏色宫轿,见到容贵嫔出来,深深一礼,笑吟吟道:“午后热气最毒了,宜芙馆离得远。娘娘再怕热不过,奴婢叫人抬了小轿来,底下隔着冰盆子,可以消暑。”怕暑气太盛冲了顺和,杨昭容叫乳娘加紧把帝姬抱回去,看到容贵嫔的小轿,不由持了帕子掩着嘴角笑道:“到底是容贵嫔会调教人,连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都那么可心。”“昭容娘娘说笑了,不过是看她生的细巧干净才要到身边,烦闷时说说话,也算是个找个乐子。”容贵嫔将女孩儿略有些汗湿的碎发拢到了耳后,她脸上微红,好像翻月湖上初开的粉荷,清秀间隐约一点娇媚,扶着容贵嫔的手肘让她上轿。外面更漏发出“咚”的一声,连那明媚的阳光都跟着摇晃了起来,仿佛平如明镜的太液池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波澜。午后天气炎热,兼之蝉鸣千转不穷,随着风轮哑哑的转动,在繁巧回环的宫阙殿宇间显得烦心。厌烦这样躁动的声响,符端倚叫人把外面的鸣蝉都粘了去。周遭一安静下来,午后的困意也跟着上来了,索性叫人搬了长塌到殿后建在翻月湖边上的水榭去歇凉。清风习来,裹挟着悠长馥郁的荷花香以及青郁爽利的芦苇香,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的叮咚水响,倒也怡情舒性的自然。左手抱着成浩,看着孩子幼嫩的小脸,睡得安详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柔软一片。孩子的五官端正,这个非常像他父皇,而生下来胎发浓密,黑似鸦羽,是和自己一模一样。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小腿一踢,却是相当有力,让她想起怀着他的时候,夜里第一次感受到的胎动,那么有力让她从睡梦中惊醒抚摸着肚子犹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又想起了灵素,那个时候,她还是静妃。然后大着肚子被册封为后,纯金制的金印和金册,几乎和她肚子里地孩子一个重量。从此,人生又是另一副光景,在永顺侯府的默默无闻,在玉屏宫的谨言慎行,皆恍如隔世。灵素,是个嫡出的帝姬。嫡出,是前18年来只能羡慕地观望的两个字,如今她的孩子名正言顺地得到了。轻轻拍着孩子,让他多睡一会儿,然而敏感地听到里面传来晚雁的声音。“回姑姑,娘娘还在午睡,不如过一会儿再说?”品红小声道。符端倚撑起半边身子,让皇子乳母把成浩抱走,然后扬声让晚雁过来。晚雁道:“小舒子去看过贤妃娘娘了,她一切安好,还能作画。”“那就好。”符端倚用银签插了块冰镇蜜瓜放嘴里,“她现在越来越不爱见人,整日和佛经丹青为伴,我只怕长此以往会郁结心病。”晚雁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比手掌略大一点楠木金丝嵌就的盒子,“贤妃娘娘还托小舒子给小姐带来这个。”她接了过来,随手打开,只一会儿神色就肃穆了起来,合上盖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含馨有心了。”“小姐何出此言?”她抚摸着盒盖上暗淡厚重的纹理,“是文犀辟毒箸,昔年太祖皇帝赏赐开国重臣,其中护国公孙家,随国公许家,沛国公尤家,以及齐家闻人家和我们符家皆得一双文犀辟毒箸。当时前朝余孽尚存,用意是要他们防着刺客,也是太祖皇帝对于臣子的爱护之心。虽说银箸也能验毒,到底没有这个管用。而且这赏赐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了,开国士族败落的败落,这箸也多是难以寻到了,连永顺侯府里也只是记在库房册子里,现在要找也不定能不能找到。”“太平行宫虽是皇家行园,认真说起来还是不如在宫里规矩扎实,小姐如今儿女俱全,外面又有那样的传言……确实得防着。”晚雁一扫湖面十里田田翠玉荷,朵朵粉白艳红随风摆动,如年轻宫嫔不曾停歇的裙裾,眼中掠过一抹冷意,“这湖中荷花开得甚好,可惜人们大多沉溺在无边的旖旎风光里,经常忘了底下淤泥是很深的。”她轻轻一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方才怕护甲尖锐划伤了成浩,所以摘了去。只不过没了那层坚硬的壳子,只要手还能动,就尚能做很多事。“我知道,不过,你嘱咐一下观蓝,让她小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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