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连绵的细雨,虽然不至于水淹京城,但是这样的湿气还是让人难以接受。清凉寺的僧侣在宫里待得够久了,不几日就回去了。知道这个消息时,雪魄正在颐宁宫陪母后对弈,心神不稳间,手里的棋子“啪”地错了位置。母后的手指拈着棋子反复摩挲,似笑非笑地望着青花大瓷缸里供着的一座大冰雕,原是用来降暑的,又兼观赏,是而都雕作了“童子捧桃”、“鹿含灵芝”的福寿图案。冰渐渐融化了,一滴接着一滴,“叮咚”的脆响,仿佛是在敲心一般。母后轻柔道:“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白白送了个便宜给母后。”说罢,她气定神闲地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顿时整个局面变得一边倒了。雪魄一怔,勉强笑道:“哪里是孩儿心不在焉,不过是听说清凉寺的人要回去了,有些惊讶。毕竟他们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孩儿都习惯了,而且他们的佛道讲的好,突然叫他们回去,实在很突然呢。”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外面的帘子上,在宽敞的颐宁宫中来回发出空旷的声响,慢慢地在虚薄地内心蛀出一个同样无底的黑洞。雪魄看着自己手中洁白无瑕的白子,颗颗冰凉滚圆,如同看不见的泪水汇成满满地一棋盘。“各司其职,宫里自有做法事的和尚,清凉寺的人原本就是为了你皇嫂怀孕和你凤台选婿才请过来的,如今事情已经了了,再住着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言官们就要给你皇兄上折子唠叨了。”母后轻轻笑道,爱怜地将雪魄额角滑下来的碎发拢了上去。她低垂了眼帘,只看着注定是死局的棋盘,黑白分明得刺眼。胡乱拂了开一个一个地收回棋盒,然而收着收着,原本已经忍回去的泪水还是滴到了棋盘上。飞霞纱罩着的烛火明明暗暗地落在母后发髻中央的碧玉凤翅步摇上,映出几色近乎通透的润泽,反照到鬓角拇指大的珍珠上,晃得人眼晕。母后的笑容逐渐凝固在了脸上,化成懂得却不容改变地哀叹,“持逸师傅不错,讲佛经口齿明白,人也清爽,是极好的。哀家已经嘱咐了主持,要好好器重他。”忽然提到持逸,雪魄顿住了收棋子的手,怕被母后看到红了的眼圈,愣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等着,只是手脚开始发凉,渐渐地和那些玉石棋子一个温度,僵硬地伸着,“母后……”“母后老了,有的地方确实不如年轻时那么洞若观火了。可惜,老归老,宫里的眼睛还是有几双的,要不然凭你母后一个人,怎么看顾得过来。”母后慢慢道,语气和缓耐心如同幼时教他们兄弟姐妹写字一样地平常,然而听在雪魄心里却是惊心动魄一般的翻腾,这半年来,或者是更早,究竟母后知道了多少。她惊惶地看着母后的眼睛,似乎是想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解释,然而看到的只是那娴雅中隐含着柔和寒气的目光,或许这才是母后当年为皇贵妃时的样子。无奈地低了头,苦笑道:“是串珠吗?还是芷儿?儿臣平时只信她们两个。”“芊羽,你长大了。”母后低低地叹息一声,饱含着身为人母的忧心和不亚于自己的酸楚,将雪魄揽进怀里,慈爱地摸着她的头,“母后都是为了你好,你和你胧月姐姐不同,不用为母后分担社稷家国之累。也不像灵犀,因为宗室亲贵的权谋之争和……伦理纲常,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姻缘割成两半。母后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母后只希望你能常常在母后身边,嫁个疼爱你的夫婿,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的,和你温仪姐姐她们一样,做个安乐享福的帝姬。如此,只是想趁着你尚未深陷,给你隔开一个安全的距离。”记忆中,太平行宫放的烟花那么炫目,那么美丽,却只能远观,不然会被灼伤。她垂泪,靠着母后的膝头,哀凉道:“飞蛾扑火,隔得开千山万水的距离,隔不开人真心的喜欢。”母后的裙上绣着牡丹凤凰的花色,针脚细密,那凤凰羽毛光华,展翅直欲从衣上腾飞而起。泪水肆意,连牡丹那样鲜艳娇媚的颜色也被洇成了颓败的灰。“有些喜欢,太危险了。”母后的目光透过自己的脸仿佛穿越了十数年的光阴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凄凉而忧伤,如同折翼的蝴蝶永远只能在枯叶中寂寥地呼吸。她默默地呼吸着母后身上浓郁的西府海棠的香,平缓着自己的气息,再次睁眼,只有决绝的释然,“母后,楼归远为人不错,很有才干,儿臣嫁给她,也不算辱没了自己帝姬的身份。”这一年的雨水这样多,连绵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么安静。一颗心,几乎波澜不惊。自从答应了母后自己会平安下嫁,雪魄就很少出门,却独喜欢上问星台。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远远可以望见宫廷以外的东坊西市,人间烟火鼎盛。眼前时而掠过胧月姐姐坚毅的脸庞,时而是灵犀姐姐下嫁时哀恸绝望的眼神,也有澈哥哥在琅华殿前地沉默。如今她也开始学起了澈哥哥,孤零零地站在问星台上凝视着没有了持逸的通明殿,然后假装他还在那里不问世事地念佛诵经,以至于纾润的到来她无所察觉。他取了一袭披风披在雪魄身上,叹惜道:“从来你是最活泼好动的,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乖巧安静了?”不过是半年的光景,她从一个明朗娇憨无忧无虑的少女成长为一个沉默伤怀的女子。只是因为情爱伤痛的缘故,她晓得自己不争气。,明明答允了母后,明明决定为了楼归远所说的世道百姓而牺牲自己,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无法学会胧月姐姐的祭献。她的人生一直是安逸无忧的,有母后皇兄的疼爱纵容,有三哥无微不至的宠溺,有天下人的崇羡和仰望。只有这姻缘,也唯有这姻缘让她重重地摔落到了泥潭中,无法挣脱,只能任由它沉沦到底,成为无法愈合的心殇。雪魄的微笑淡薄似浮光,扫不开天际的雨丝,指着远处的烟火人家,道:“皇兄,你瞧。”我微微一笑,“若是做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声音铮铮如弦断般决绝,翻出难言的绵软无力:“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我身在帝王家!”纾润怜惜地望着她,“芊羽,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无奈。”他抚着妹妹的肩,“你瞧远些,大周江山风烟八万里,皆在我们足下,并非人人可以企及。反之,我们被世人崇敬,龙子凤孙,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周氏江山。”她凝眸望着烟雨中仿佛洗褪了颜色的楼台殿阁,轻轻道:“母后知道很多很多,那皇兄知道多少?”纾润凝视她片刻,“朕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妹妹现在很不如意。”说了等于没说,雪魄心里嘀咕着,然而却为纾润对自己的疼爱和关心真正地感动,那是一个兄长对于小妹的疼宠,再这样君臣分明的帝王家更显珍贵。虽然在外人面前皇兄总是威严不可窥测的,但是在自己,在母后面前,皇兄就是皇兄,总有些什么是不曾改变的,还是像原来地四哥,踏实认真。她和母后说过这个,母后只是淡淡笑道:“那意味着,除了那些东西,其他的都变了。”“芊羽,你长大了。”纾润默默地叹了口气,摸着她的脑袋,却被她头上的发钗扎了下,“是了,双环髻你自15岁起就不曾梳过。”她把头上的发钗摘了下来,把玩着,“母后也是这么说的。”心里有些无法释怀的不甘,于是道:“皇兄,你可有心爱地人吗?”纾润脸上闪现一瞬间的怔忡和茫然,良久才道:“大爱无情,朕心里,有的只能是大周的大好山河。”“那么容贵嫔呢?他们都说皇兄身边最得意的妃子无过容贵嫔。又或者,是皇嫂?她陪了你那么多年,生儿育女。”这是很逾越的话了,别人不敢,她却是始终相信皇兄就是四哥。纾润沉默了很久,久到雪魄以为他是不会说了,才缓缓道:“芊羽,有时朕身为九五之尊,即便坐拥万里江山,还是很孤单的。”这就是答案,她闭上双目,定一定神,道:“皇兄,我想出宫。”“你即将下嫁,这不合规矩。”纾润摇头。规矩规矩,雪魄嘟嘴,仿佛还是以前一旦被教训就撒娇撒痴的小儿女,拉扯着纾润的衣袖摇了摇,看他不为所动,又摇了摇,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最后一次。”须臾,才听得他的薄靴砦砦作响,一路出去了。母后虽然让人看着自己,终究还是相信自己的亲女儿的。况且有皇兄作保,她只是说要为下嫁去清凉寺祈福,就准了。朗朗晴日,连绵了好几天的细雨终究是收了起来。再次来到了清凉寺,清凉寺依然静谧清幽,自己却不再是从前的心境了。沿着熟悉的石阶依个走了上去,似乎还是十七八岁的欢乐无忧,整日想着念着的,无非是上林苑的荷花什么时候开,漫漫长日该怎样打发才有趣。再久远点,她还是个垂髫幼女,没有在芳菲殿单独住着时,总是趁着母后午睡,悄悄儿地跑出颐宁宫。皇兄那里是不能去的,他要和太傅学习治理天下之道,又要和九皇叔商量折子文牒,灵犀姐姐太安静,必然不肯和她到太液池边上疯玩疯闹。只有到镂月开云馆找三哥,那时,粉红如霓羽般丝丝绽放的合欢总是那么艳眼惊心的美丽。三哥握着饱蘸浓墨的狼毫随意写着诗赋,一边写一边反复吟哦推敲,在不合心意的地方摇摇头修改。她仗着年幼个子矮小,躲在乌沉沉的紫檀案几边上,突然蹦出来吓三哥一跳,然后看着他懊恼又无可奈何地把污了的宣纸放到一边问她今天又想要去哪里玩?那个时候,他们恣意妄为地在上林苑撒欢,宫里最尊贵的就是他们,所以哪怕把太液池优雅歇息的鹭鸶白鹤折腾得羽毛片片掉落,哪怕向卫太医要了巴豆在古板教条的教习嬷嬷茶里下十足十的分量,哪怕在规矩最严的仪元殿追跑嬉戏撞碎了花瓶,顶多是母后气得让三哥回镂月开云馆抄书,自己则是被丢到槿汐嬷嬷手里一遍一遍地学帝姬应有的礼仪,再把皇兄叫来,说身为帝王,天下共主,万万不要学他们两个。其实,皇兄性格稳实厚重,以他的严肃认真,是绝对不会和他们胡闹的。然后,过了几天,他们还是会把紫奥城弄得乌烟瘴气。要是澈哥哥进宫,那更不得了,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时候地澈哥哥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偷偷地从九皇叔府里挖出小姨酿的新醅,几个人在躲在太湖石山的小洞里醉得天昏地暗,任由外面的太监宫女找得恨不得掘地三尺。夏天在小宫女们的裙子上一人放一只小蜘蛛,吓得她们花容失色,惊呼声此起彼伏。唯一的例外,就是灵犀姐姐,她很镇定地抖了抖裙裾,淡漠地斜视着澈哥哥,只是那么一眼,后来澈哥哥招惹谁也不敢招惹姐姐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宫里那样轻狂无拘的年华早就芳菲尽了,原本以为在清凉寺能看到刚开放的灼灼辉光,可惜,只是在花苞时就飘离了枝头。清凉寺的门近在眼前,还是曾经的参天古树浓绿如华盖,羊肠石径蜿蜒直入,通畅的和风扑上雪魄的脸颊,忽然想起那年,初夏的时节,她第一次见到持逸,那个男子就那样背对着她遗世独立在徐徐山风中洞开的寺门前,为她打开情爱的大门。雪魄的人生,从此为他全盘改变。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几年的时光,一切都不一样了。因着帝姬前来祈福,方丈携着他的几个弟子早早地迎在了外头,雪魄和悦道:“方丈不必这么多礼,孤只是在这里上柱香。”浣手更衣,静静地在大雄宝殿把香柱在六皇叔灵位前的蜡烛上点燃。六皇叔……母后说:“你六皇叔于社稷有功,与你父皇手足情深,当年母后若无他极力救护,恐怕早已身死。”母后说:“芊羽。你的六皇叔极疼爱你。你小时候他抱过你的。”其实六皇叔长什么样子雪魄实在不记得了。自她记事起,六皇叔就只是太庙无数牌位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并无太大的意义。自然更不记得他是怎样抱过自己的。皇兄即位后,六皇叔的灵位便从太庙移至了清凉寺,六皇叔在那里独享一分祭礼。尊荣无比。走之前,母后最后说:“你要诚心祝祷,让六皇叔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芊羽,你皇叔必定会保佑你婚后夫妻和乐,白头到老。”母亲的语气里已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像这个季节弥漫在空气里一缕微薄的水汽。她无所谓地扯动嘴角,是啊,母后知道,他们当然会相敬如宾,或者相敬如冰。她遇见了持逸,她爱上了他。这是命数。佛要持逸来到她的生命里,如果她的生命不能因他而完美,就只能因他而破碎到底。所以即便这是一段人人称赞的婚姻,于她而言,早就是残缺不齐的惨红。这次来,只是想最后见一眼持逸,问他,如果可以,愿不愿意带她走?不管答案是什么,不管她是否能真的弃天下人于不顾,令天家颜面尽失,她也要问他一问。“帝姬。”串珠匆匆走来,“持逸师傅走了。”听闻这话,雪魄手中的香柱无声地跌落在地上,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串珠低首,“奴婢不知,只是去请持逸师傅的时候,寺里的小沙弥说,持逸师傅早就走了。”她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幻的笑容,慢慢坐在了地上,头上的梅英采胜钗缓缓地滑落下来,白玉的花瓣钗身跌得支离破碎,唯钗头上一点红宝石的花蕊,滟滟反射着烛火的光芒,那么冰冷的艳光,几乎要刺盲人的眼睛。她轻轻道:“他走了。”串珠低声啜泣,“是,师傅走了。他自己要走,谁也拦不住的。帝姬,你莫伤心坏了。”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轻轻“恩”一声,道:“他自己要走的么?那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帝姬,帝姬”串珠急急唤她,“持逸师傅让奴婢转告帝姬,不要等他,要好好的。”她觉得冷,环抱住自己的双膝,自言自语道:“我晓得。他去了哪里?”串珠抹泪,道:“持逸师傅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便走了。”串珠絮絮道:“持逸师傅说不能来和帝姬辞行了,只怕届时又狠不下心肠了。”持逸啊持逸,她曾经多么希望,他可以牢牢抱住自己,对她说,“芊羽,我只要你。”她多么希望!这样热切的诚挚的希望,燃烧得她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了心口一般,沉重而沸扬,快要透不过气来。她曾经是这样期盼着,等待着,隐忍着的心,被天家、被周氏、被那无边宫墙束缚了许久,或许就是只为他的一句话。她一直恨持逸不是她心目中勇敢洒脱的男子,不能狠下心来带她走,可是这次他是真的狠心地将自己留在红尘俗世中,永不回头。鸳鸯鸳鸯,她眼前朦胧着是自己当日一针一线绣好的鸳鸯锦,自己果然是爱煞了持逸,所以才会这么地怨他恼他恨他。“帝姬……帝姬……”串珠心慌地唤雪魄帝姬。她颓靡地坐着,心中一片空茫。他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或许他会回来,是明天?后天?明年?还是后年?他本就是这样性子的人。良久,一滴泪,滚热地自腮边滑落下来,软软地渗透凉薄的衣料,了无痕迹。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池中所植千叶白莲,花开如银盏玉碗,朵朵轻漾水面,随波起伏。曾经雪魄以为,假若持逸离开,她定会生不如死。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站在没有了持逸的清凉寺里,她也只是怆然一笑,在光亮如镜的明砖铺就的地上,那样的笑,有了六七分像母后。“串珠,取笔墨”难以按捺心里的不甘和点点恨意。在清凉寺洁白无瑕的墙上,在他们曾经论过佛道的禅房壁上,挥毫泼墨。“清晨入古寺,初阳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仰看青泉从天直落汇集为涧水寒淋的十分清澈,山间盘绕云烟凝聚着青紫斑驳。满岗柞树荫荫郁郁,相伴红尘紫陌的花面相交映,层层石梯铺结团团的苔青,阶阶满连青砖灰瓦的古寺,隐郁在青媚红艳之中。暮日余汇撒向山坳与寺顶,涂尽了万林千枝缤彩栗色。莺雀低掠密叶溪畔,婉转唱颂落日的奇美。松狐游离青岩沟豁之间,详尽戏耍春日的悸动。持逸,万丈红尘,你离开得如此决绝。天家威严,帝姬尊贵,尘世浮荼,你是半点不再留恋,也不稀罕。我知道,你想要忘了我,所以你离开了,云游四海,不知所踪。但是,我偏要你记得,我就是要在清凉寺留下这些话,我要你一回来就会看见,就会想起,周芊羽就是喜欢你的,你也喜欢她!扶着串珠的手,她慢慢地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缓慢,仿佛拉长了的藕丝,连绵不断。日后,哪怕依旧是锦衣玉食,纸醉金迷,依旧是万人仰望,前后拥簇,她也断不了对持逸的思念,断不了他们曾经短暂的几乎没有交集的回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Tap the screen to use advanced tools Tip: You can use left and right keyboard keys to browse between chapters.

You'll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