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办事利落的很,凤台选婿的第二日就得了钦天监选的吉日,奉上来让母后与皇兄择选。皇兄说:“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就那天吧。”母后亦觉得不错,想了想又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娘家过完中秋再出阁吧。”于是出降的吉日便择定了八月十六。已是四月的时节,离她出降不过是百余日的事情。那是身为帝姬最后仅剩日子。出降那一天,皇兄会依照祖制册封她为公主。公主,那是天家女子中“女人”的同义词。从此便嫁为人妇,是另一重岁月光景了。作为皇兄最小的妹子,她的婚事成为宫中最引人兴致和注目的话题,只是再怎样热闹,也是交由旁人经手,她所做的不过是静待时日披上嫁衣罢了。何况,不是她想要的人,无论怎样与她而言都像是场荒唐地闹剧。这日给母后请过安,路过太液池,突然想到前年在清凉寺,持逸说过的镜花水月。那个梦,水里倒映的勿忘侬,她心里一动,先是以想吃芙蓉饼为借口打发了身边芷儿通知芳菲殿去准备,然后脱了足上的绣鞋,小心翼翼地撩起裙裾踏进了池水中。池水看着清浅,但是因为太液池多种荷花,底下是厚厚的一层淤泥,本来应该是只到小腿的深度,到了最后却没过了膝盖。裙角湿了一大片,棉纱的衣料最渗水,很快就蔓延了上去。而宽大的袖口也贴着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玩起了蜻蜓点水,袖子上绣的金丝白纹昙花在水渍下黯淡了颜色。十里荷叶田田铺陈了一片汪汪碧绿,荷花含羞带怯地拢着花苞,唯有一缕清雅的幽香脉脉传来,仿佛情人的呓语。自从持逸送了她一只碗莲,她已经很少来太液池边赏荷,此刻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那圆圆的玉盘大的荷叶。水纹一圈圈地晃动,使得叶面上晶莹的露珠滚来滚去每个定性,雪魄不由露出一丝笑来,故意动了动身子,然后荷叶上的露珠滚得更加厉害,好像顽皮的孩子在追逐蹦跳的花鞠。忽然起伏大了些,那颗露珠禁不住这样的晃动,直接滚落进水中。雪魄只觉得心里失落得厉害,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露珠滚落的轨迹,将头埋进了茫茫太液池水中追寻那颗露珠。在水下睁眼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周围碧澄澄一片,好像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环顾周围找不到那颗露珠,但是又处处是那个露珠,如此清新,如此宁静。脸颊上被什么东西一扫,却是一条红锦鲤鱼长长的尾巴,看着它轻巧的身子消失在那片幽幽的翠碧中,一个低缓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响起。“因为有情所以会心生怨恨,因为有爱所以会有所央求,世人之情爱,莫不如此呵。只是……帝姬过于执着,反易入了障”“勿忘侬意味永恒之爱,然映在水中,便是镜花水月。帝姬定要勉强,自是徒劳无果,累己伤心。”“爱有无常,爱有增长,爱生憎,爱生苦。佛谓,恩爱无常,合会有离。有缘则合,无缘则离。而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离合增长之间,则生苦生憎。帝姬对爱有执着,则需知人之七苦,其中就有求而不得。爱有无常,强求之下,只会苦海无边。”“哗啦。”或许是在水里憋得时间太久,这时的声响简直是刺耳的大,几乎扎进了心里去。拂开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对上持逸关切急迫的眼神,雪魄仍是恍恍惚惚地仿佛行走在云间。“你没事吧!”持逸觉得自己要被她吓死了,若不是他今天从清凉寺拿经文回宫要路过太液池,雪魄岂不是要溺毙在里面?大概只有照照镜子,他才会发现,自己的神情,是一个红尘之外的浮屠不该有的神情。看雪魄仍是有些迷蒙的样子,持逸只得先把她拉上岸边。衣裙几乎全湿了,凉凉地贴在雪魄同样不怎么热的身体上,但她目前为止还没有打哆嗦或者打喷嚏。持逸温热厚实的手牢牢地扶着她的胳膊,尽管隔着衣物,还是很清晰地传递了过来,那样的热。她今天梳的头发只是简单地绾了个低低地发髻,没有什么华贵的首饰,独一支素净的重莲叠瓣银簪,余下的皆披散在背上。一身雪白的金丝暗纹昙花罗裙,宽松飘逸得近乎幽冥,再加上前些日子自己的举动,雪魄顿时明白了持逸心里想着什么,心里蓦然欢悦起来,仿佛整个心房瞬间开满了洁白的夕颜。“持逸,你舍不得我死。”她笃定道,嗓音如树上清丽的黄莺娇啼,婉转动人。持逸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我是出家人,舍不得任何人死在眼前。”她“咯咯”一笑,“你别骗人了,你若是像关心旁人一般,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持逸的眉毛上渗出汗珠,神色古怪道:“什么眼神,小僧不记得了。”他抬头看天,顾左右而言他,“天气真热。”四月的天气,而且刚下过两天大雨,天气刚晴朗起来,湖水蓝的云天,有大朵浓密的白云清淡地漂浮,偶有微风自树叶间簌簌而来,只觉清凉舒畅。她轻轻凑到他耳边,笑道,“我知道你真是不舍得我,我欢喜极了。”她的声音更低些,“持逸,你喜不喜欢我?”持逸不似上次那般急躁,坦然道:“喜欢。佛爱世间众人,小僧喜欢帝姬,和喜欢每一个人都一样。帝姬可满意了?”她的泪意瞬间涌了上来,想了想反而开怀笑了,“持逸,你的嘴比死鸭子还硬。”持逸的眉宇间忽然有些萧索:“佛陀传教的时候,从不在同一棵桑树底下连宿三次,为的是不愿多滋生尘缘。不三宿桑下,佛陀尚且怕情缘,何况于人。三宿桑下天亦老。帝姬,请你体谅。”她怔一怔,道:“三宿桑下天亦老。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偏要你三宿桑下。”持逸不再理睬她,只余她一个背影,独自诵读《金刚经》。她觉得委屈,委屈之外更生了几分倔强,额头水滴顺着刘海滴滴答答地掉落如雨,道:“持逸,你害怕情缘是因为你心中已经生了情缘。你以为诵读经书,就可以让自己的心回到红尘之外么。”持逸依旧不回应我,只是诵读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走远。雪魄忽然觉得乏力,蹲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感觉心里酸涩得好像吞了颗梅子吐不出来。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薄薄的贴在身子上,和风一吹,冷彻如三九寒意。直到芷儿回来找她,惊讶地发现她全身湿透了,慌忙拉着她回芳菲殿换身衣裳,只是任何人问她是怎么回事,她都不肯说。她许别人姻缘也不见持逸心里难过,可见凤台选婿这步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是输到底了。宫中若论海棠,人人皆道颐宁宫的是上上之品。四月的天气最热闹不过,颐宁宫的海棠花开似锦,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如晓天明霞,艳丽缤纷铺散半边宫宇。绿鬓朱颜,它们一个个低头含笑,楚楚有致,的的确确是占春颜色最风流,花中贵妃,非她莫属。皇兄是最孝顺不过的人,母后喜爱海棠,当年搬到颐宁宫来,皇兄就命人在颐宁宫中种下数棵贴梗海棠,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以至于每年四月左右,颐宁宫的海棠都快成后宫一景了。这日晚上陪着母后用膳,因为很快到圣寿节,雪魄特意自己做了个杨绯色底鹤迎晓日样荷包。母后最喜爱杨绯色,但是因为鹤迎晓日图样复杂,又是只绣在半个巴掌大的荷包上,显得有些挤。“你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家,哪里静得下心来绣东西?不过可见去年让你加紧练女工是好的,你看,这样的图案如今都绣得很有大家风范了。”太后拿着她的荷包慈爱地笑道。“是啊,前些日子敬德太妃还说呢,帝姬给庆福帝姬做的鞋子实在精致。现在再穿都小了,庆福帝姬还舍不得换。”槿汐嬷嬷也笑道,“这样巧的手,可见今后驸马爷是个有福的。”雪魄笑容微微僵了点,旋即只是安静地吞咽着米粒。楼归远又怎是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做绣活的呢?她没告诉任何人,她在芳菲殿悄悄绣地鸳鸯锦,交颈鸳鸯并蒂莲,光艳色泽华美如霞。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只是谁堪共展鸳鸯锦?终究飞的不是那对鸳鸯呵。怎样才能解开这个困苦的局,已经快折腾死她了,那边没有办法知道持逸的心思,眼下又有下嫁的紧迫。至此,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发现眼睛下浅浅地浮上一层阴影。好在刚过晌午,外面的小太监通报盛宁宗姬来了。心中登时欢喜,放下正在看的史记,起身去迎,才走到门口,明檀笑吟吟地进了来。她穿着宝蓝印藕荷色合欢窄袖上衣,长过了腰际,顺着边缘流水似的滑落雪白的云锦素面底裙,摇曳于地,波浪一般随着她的步子摇摆着。梳着小巧的罗氏髻,只中间簪一支赤金点翠的玲珑华胜,脸上脂粉未施,但是明檀本身五官深刻,这样看来反而有种置身阳光之下的靓丽素净。来芳菲殿好多次,她很自然地坐在雪魄最喜欢的红木灵芝纹四足榻上,“我听说了你挑了那个叫楼归远的作驸马,如何?是不是卓然出众让人一见钟情?”知道她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雪魄只是佯怒,拿了泥金百合美人扇打了一下明檀,笑啐她,“好没个正经,这话说来不害臊?”好些日子不见,明檀这次来,也带来了三哥的一幅丹青。带话说是很久没画了,这次清河王府里的荼蘼花开得极好,故而三哥画了下来给妹妹品赏来。荼蘼花丛洁白胜雪,一枝一花都被画得活灵活现,然而花中女子,一头青丝随意披散着,只是信手勾勒了她弯腰掐花的几笔,就把她向来潇洒卓然的神情意态描绘得宛如就在眼前。“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子的时候。”雪魄吃吃笑着,指着画中的女子。明檀侧过头来,脸上微红,“呀”的一声,懊恼道:“他怎么什么都往上画,方才送画来,怎么没发现。”雪魄得意道:“三哥成心不想让你发现,你如何发现得了?他这几笔可是独步京城呢,人隐在画中,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匆匆扫一眼才能瞥见。这靠的不是画技,笔数太多,人形太显,就落了下乘。笔数太少,则根本看不出来,非得是把画得人琢磨透了,才能几笔成就。三哥对你,真是十二分的上心呢”明檀脸上更红,忙往后仰了仰,“少来,来日你下嫁,那个楼驸马定然也是这么对你。”雪魄一怔,只是淡淡笑道:“我并不稀罕。”察觉她神色不好,明檀忙问:“这是怎么了?还没下嫁就不稀罕了?”难得有这样的知己,雪魄定一定心,看着明檀明澈透亮的眼睛,还是决定告诉她。“我不喜欢楼归远。”明檀奇道:“楼归远不是你自己挑的吗?”雪魄慢慢叹了一口气,以手支颐,“那个时候我只是想找个人醋一醋他,哪承想他根本不曾在意。”清风拂动,吹起了芳菲殿落地缠枝玉兰匝银丝翠烟纱,飘摇而起,翻飞如霓霞卷云。通明殿离芳菲殿那么远,以至于穷尽目力,都无法看到片瓦清净。“雪魄,你心里有了人?”明檀试探性地问了一下。雪魄看着她关心的目光,道:“嗯。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对我有没有那份心思。而且,帝姬下嫁的旨意已经昭告天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我……”雪魄犹豫了下,是问过,正是因为问过所以才难过。她低下了头,只是看着裙幅上拥簇的繁茂团花,五色蝴蝶翩翩飞翔,那样的自由自在。“我不擅长出主意,但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和他说一说,和楼归远说一说,如何?”明檀盯着雪魄的脸,小心翼翼道。通明殿里点满了通臂巨烛,檀香浓郁沉重的气味如要窒住人的呼吸。檀香。母后宫里常年焚香,沉水香、苏合香、瑞脑香,林林总总,名贵无比。只有每年暮春时节,母后都要会焚上檀香。母后说,檀香,是让人静心的香。晚课的人已经散了。持逸独自跪在佛像前诵经。沉沉繁冗的经文在他口中念来如同天国的梵音,是叫人沉溺的魔法,呼唤她情不自禁走向他。三十丈高的佛像遍体漆金,在灯火下反射出耀目的流水样闪烁的金光。莲步姗姗,雪绡衣裳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夜风中飘拂,微曳的柔软裙角无声的拂过明镜似的地面,精致的刺绣花边,衬在墨玉似的地上,一步盛开一朵雪白莲花。轻缓移步接近持逸。那些记忆自心底蔓延缠绕,因了他的光亮,绽出第一朵曼妙无双的花。走至他身旁,面朝佛祖轻盈跪下。雪白的裙裾散开如一朵芙蕖。雪魄并不看持逸,抬头仰望着佛像,“持逸,”她曼声道:“佛是不是什么都知道?”持逸手中敲着木鱼,托嗒托嗒如落在心上。“是,雪魄。佛通晓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她微微垂下眼眸,看见自己沁出一点汗而发亮的鼻尖。发间斜挽着一枝汉白玉的梅英采胜钗,垂着细细巧巧的瑛珠,那样圆润,那样凉,触在滚烫发热的脸颊上。“那佛知不知道我想嫁与你为妻?”木鱼刻板平稳的敲击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有一阵凉风激荡进大殿,回环四周,呼呼如窜行翻腾的蛟龙,横扫一切。经幡与重重帷幕翻乱卷起,像舞姬歌舞时舒卷自如的臂。风过,殿中的烛火灭去了大半,零落燃着的几支,光线黯淡虚弱如残喘的呼吸。一殿昏黄的蒙昧。光线凋落,佛像也失去了平日那种明亮庄严,折射出微弱的温柔的清淡的光。她不语。他不语。佛亦不语。许久,持逸轻声道:“佛知道。”“那么”雪魄转头凝望着持逸,目光如山风中的野火般炽烈:“你知不知道?”她深深地看着他,如有可能,她希望能看穿他芳香洁白的灵魂。他的手停止敲击木鱼,抬起双眸,目光平静如秋日清晨里宁静的湖,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雪魄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的眼睛,像极了自己梦境里那一双。他静静说:“持逸知道。”四周寂静无声。烛火轻摇,心跳得似围场里奔跑的小鹿——扑通扑通。眼前那小朵的烛花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绚丽的春花,睫毛上似乎也要飞起蝴蝶,恍惚间,竟有了红罗轻帐、烛影成双的感觉。他的声音泠泠在耳边,那样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般。“持逸不是帝姬该嫁的人。”唇边绽放欢愉的微笑:“只要你知道就好。”她轻轻俯过身去,轻柔在持逸耳畔道:“你怎么不叫我雪魄了?叫我芊羽好不好?”忽而莞尔一笑,他的额头似九月光滑如璧的天空,适合栖息她娇嫩的从未经人碰触的唇。那是一种奇异的美妙的触感,心温柔得仿佛要轻声叹息,“持逸,芊羽喜欢你,一心一意想和你在一起。”绛仙朱点唇。他的额头有了一抹浅浅的绯红,是不完满的新月。小时候见过上林苑烟花满天的绚烂景观,如许多绚丽到斑斓的颜色,星火之芒,如花盛放,亦无法抵逾她此刻欢畅淋漓的心情。他看着雪魄的目光温润如鹿,缓缓闭上双目,发出一声悠长的近乎无声的叹息:“佛祖,请原谅持逸。”她只是笑,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入他怀中,悄声道:“这是我绣得鸳鸯锦。”鸳鸯,那么美好的物事。她挽过持逸的手,持逸的手很大,很温厚,自手心传递而来的安心的感觉。雪魄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声音在在空阔深远的殿堂里清亮如天籁:“持逸。佛祖会宽恕我们。”她欢快的昂起头,“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帝姬。我说会,就一定会。”当晚,她在上林苑的知春亭召见了楼归远。持逸就站在她的身边,她要持逸看着,自己的驸马只会是他。知春亭建在太液池正边上,左手能看见蓬莱、云梦数岛,右手则是漫漫芦苇丛,清风徐来,拂开一片宽阔的草木波浪,而白鹭戏水鸳鸯齐飞更是一览无余。楼归远来的略早些,这个年轻的参议衣冠端正,负手而立,欣赏着宫廷繁华旖旎的夜色。“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风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他缓缓吟哦,不似三哥的迂回婉转,一咏三叹,却是如练字一样一笔一画地认真沉稳。“楼大人喜欢香山居士的诗?”雪魄忽然低声道。乌木雕花牡丹刺绣屏风前,看不见楼归远的神色,只能听到他行礼时衣衫摩挲的声响,“帝姬万福金安。”听到雪魄让他免礼,他随即道:“还好,只是读乐天的诗能警醒自己为官的根本。”“看来楼大人对于人臣之道很有些看法。”雪魄轻轻一笑,忽然道:“楼大人为什么向孤求婚?”外面静了会儿,显然他没想到第一次召见,自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而沉默半响,只听屏风外他为不可闻地一叹,“帝姬见过灾民吗?”没头没脑的一句,雪魄也是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然而想到楼归远是看不到的,“没见过。”大概也知道她会这么回答,自然,帝姬养于深宫,不问世事,连官位卑微的小吏都不曾见到过,又何曾见过灾民呢?“臣见过。”他自顾自道,“臣生在永州,前年的这个时候,永州暴发了几十年一遇的洪涝,房屋尽毁,平民老百姓三月插下的秧苗几天内就被冲刷得干干静静,什么都没留。然后是瘟疫,臣的府邸对面有一户人家,十四口,等到那年除夕,坐在饭桌前的只有五个。”雪魄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情,她自幼锦衣玉食惯了,身为帝姬,每天接触的都是穿得光鲜艳丽的妃嫔以及恭顺有礼的宫女侍婢。即便京城真有瘟疫地震,也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太子太傅讲史记,也多是有关权势更替。十室九空,这和她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那么帝姬知道,国库每年下拨八万白银用来兴修水利,巩固堤坝,最后真正发到河工手里有多少吗?”楼归远自嘲地一笑,眼神犀利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痛恨,“二十文不到。”“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潇湘两江不是黄河,治,容易,让地方官员去治,太难。臣倒是希望水发大点,冲垮那些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人的官府,可惜,水火无情,最后受罪的还是那些无辜百姓。”“一个官贪婪,是因为他心性不正,两个官贪婪,是狼狈为奸,但是一州、一郡甚至是朝廷里面的官贪婪,那就是这个吏治的风气有问题。然而,孤掌难鸣,臣改变不了,臣所出的楼家改变不了,所以,臣需要帝姬。”他长出一口气,如同当日在凤台上一样,缓慢地郑重地弯下背脊行礼,不是向天家威严屈服,而是很诚挚地请求,“求帝姬成全。”仿佛被无言的力量缚住了手脚,先前准备好的说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作为帝姬,她居住的她吃穿的她所能令天下女子艳羡的,都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所供奉出来的。皇兄被天下人当做神一般的存在,她们被万民当做神女下凡,但是神是做什么的。神有求必应的,神是应该庇佑天下万民的。帝姬的职责,这一瞬间,胧月姐姐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格外的清晰,突然明白胧月姐姐下嫁时的神色,似悲似喜,奉献的神色。雪魄心里五味陈杂,向芷儿道:“天色暗了,你好好地送楼大人出宫。”等楼归远走了,持逸心里已经是明镜似的,他叹道:“持逸愧对佛祖,更无颜面见楼大人。”雪魄勉强笑道:“就算我不嫁给他,他早晚能位极人臣。”持逸默默地摇了摇头,“尘间世人等不起。”他的眼神悲悯如雪魄在通明殿、在清凉寺看到的佛祖,“佛忌世人执着。”“持逸。”雪魄的嗓音有着濒死的沙哑,“你可告诉我,你是否是像我爱着你一样爱着我?”天色乌黑,鸦鸣呜咽如啼,梧桐树亭亭直立,枝繁叶茂,却只是寂寥地伸展着,那种姿态,仿佛无语问苍天。无语问苍天。他们之间,终究是相对无言。“持逸更敬慕佛祖。”他的语气带着虔诚的哀伤,四月的月光,清辉皎皎,照在他面上,光华宛转。他的佛衣轻轻被风扬起,宛若白云初落,晓雾弥散,“我的母亲背叛过她的信仰,我却不可以。”泪水在眼角摇摇欲坠,终究是落了下来,雪魄凄然一笑,如此不能挽回的结局。她有必须要奉献的职责,持逸有必须要坚持信仰,他们拥有过那么短暂的交错,终究渐行渐远。她看着持逸的身影,踏着最后的月华,消失在朦胧的黑夜中,无可挽回。母后希望姊妹几个里,她能得到幸福,可终究她是踏上了胧月姐姐和灵犀姐姐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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