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府的后苑极为雅致,穿过层层红黄交错的美人蕉拥簇的小桥,再绕过夏日里乘凉的精巧水榭,就是予涵所住的抱月轩。从窗子透过来的烛光里,能看到予涵正在看书的影子,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明檀站在窗外,轻轻描画着他的剪影,能和予涵在一起,多好啊。她想着,是不是自己不曾遇见予涵时,他经常在房里手执一卷书,慢慢读着。也许,读到不懂的地方会皱着眉反复吟哦呢?不,不,她可不希望予涵皱眉的。又想,予涵骑射那么好,一定是经常练的。那么是在明苑练的?练了有多久呢?怎么也得有十来年吧。她胡思乱想着,只听“吱呀”一声,回头一看,予涵站在门外,奇怪道:“在这儿多久了,怎么不进来?”她原是蹲着想心事儿,见予涵出来了,歪着脑袋笑吟吟道:“看你在读书,不想打搅你。”予涵叹了口气,“傻丫头,晚上这么凉。”说罢,俯身拉了明檀起来,皱眉道:“怎么手也不热?”明檀摇头晃脑,“玉骨冰肌啊。”“若是美人都这样,我宁愿不要。”说着,就把明檀的双手放进自己怀里,顺带拉她进来。抱月轩干净整洁,几张槐木桌椅家什,不同于旁的王府雍容华贵,繁缛雕琢,只不过些古拙灵巧的莲花纹、忍冬纹和卷草纹。红木圆花几上放有一硕大的青瓷瓶,瓶面上轻描淡写些宋式花鸟鱼虫,随意插着三四枝墨色修竹。墙上悬挂一把长剑,明檀行走江湖,认得是名剑青霜。屋里也并无熏香的味道,倒是窗户稍敞开,和风缓缓涌进,带来外面木叶水流的自然清新。明檀坐下后,予涵给她倒了杯茶,“饿吗?宫宴很少能吃饱,现下要吃什么吗?”是有点,但是,这不是很重要。明檀摇了摇头,然后慢吞吞道:“今天和雪魄聊了好久,皇上是不是要把我嫁了?”予涵放茶壶的手一抖,险些没拿稳,低沉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的。”这时,听到有敲门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姑娘在里面吗?”小芬!这是小芬的声音!明檀惊讶地看向予涵,却见他露出很是孩子气的笑来,乌亮的眼眸带着温润的小小得意,“不巧啊,小芬,我嘱咐你做的,怕是要浪费了。你家姑娘不饿呢。”他居然把小芬接进王府来了?明檀心下一热,连着眼角都有些湿润,“是小芬?”他点头,拢了拢明檀的肩膀,“小芬一直在你身边服侍,我想她在你会开心点。”明檀心下感动于他的细心,揉了揉眼角,忙上前开门。小芬梳着双环髻,穿着秋香色喜鹊登枝宽袖夹纱衣,下着浅一色的百褶裙,正笑眯眯地拿着一个精巧的食盒,“姑娘要吃些东西吗?”“嗯。”明檀忙不迭地点头,这么久没见小芬,她如同一个和姐姐分离了好久的妹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小芬进了来,将盒子里的吃食儿一样样摆了出来。六味彩鸡羹、龙井虾仁、松子牛肉炙、清蒸鲈鱼脍、凉拌笋丝、枣泥梅花酥、荷包饭。明檀愣在那里,这些,是她在下燕时提过的。每次路过什么地方吃到的最好的东西,那时,她曾开玩笑说晚上做梦都惦记着。“你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又不知道府上厨子能不能做出你习惯的味道,所以我只能嘱咐小芬做这些。”他撑着下颔,轻轻一笑。明檀回首看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心里的感动慢慢地都要溢了出来,那被揉掉了的泪花,是止也止不住地悄悄掉了下来。她低着头,只看那些菜,状似平常地嗫嚅道:“你记得这样清楚。”“也不是刻意去记的,只是听你说了,就没忘过。”他淡淡道,仿佛真的只是顺便。书案上纸笔墨砚都收了起来,不知道是真的饿了,还是好久没好好吃过这么精致的饭菜馋的,明檀吃得知道肚子都有些撑了,仍是无法停止把菜往嘴里送。原来这就是被心爱之人所惦记的感觉,一瞬间温暖澎湃地好像一池温泉倾泻下来,全部浇在冻了半天的身上,然后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四肢百骸,连呼吸都能冒着暖融融的热气。“慢一点。”予涵伸手揩去她嘴边梅花酥沾上的碎屑,“都十九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呢?”明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吃东西的速度是放慢了许多,筷子上的银链窸窸窣窣的响着,好像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平复的心境。窗外传来一阵一阵的清晰沉稳的蛙鸣,又像是在面前,又像远在天边。等侧耳细听,却是什么都听不到,待抛开了,不刻意去听,又总在耳边此起彼伏。她吃得差不多,注意力被蛙鸣吸引了去,只是咬着筷子发怔。“我在周围养了些鸣蛙,夏日在这里看书,有置身山野的感觉。”予涵似乎察觉了明檀的想法,笑吟吟道。“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明檀放下了筷子,比划着,“索性把抱月轩周围的美人蕉都换成禾苗小稻好了,再支起竹篱笆,旁边植上几朵金灿灿的菊花,闲时,就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予涵忍不住笑了起来,刮刮明檀的鼻子,宠溺道:“偏你有那么多鬼主意。不过,清河王王府周围可没有南山,你的想法,若是清凉台未被改成清凉寺,倒是可以的。”“心远地自偏,哪里能真一五一十地照着诗文上做?不过是取个意境自己体会罢了。”明檀不服气道,“就好比你在抱月轩周围放些鸣蛙,哪里是真要隐居山野,不过是取个远离尘世的心静而已。”予涵想了玩会儿,眼中划过一丝星辰般清亮地光芒,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和煦笑意,能直达人心底的恬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样的说法,确实,只要有心,又何必在乎形上是否严丝合缝。”这时,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抱月轩外面芦苇美人蕉相互掩映间,曲折萦纡的水色,泛着幽明不定的斑驳光亮。依稀是疏落的蛙鸣声,不知道从哪个长叶小石上悠悠地传进来,而夏末秋初,绿蝉也不曾停下回转连连的兮律……兮律……的嗓音。溶溶荡荡的水声也是轻轻浅浅地穿过祥云纹透雕窗子,听得久了,好像整个抱月轩都被沉在了水里,连藻荇红鲤都能看见。外面月色正好,以天为帐,放上两张玉簟,予涵和明檀只是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连这样安静地时刻都是分外安心。“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明檀睡意朦胧,循着记忆,倒是有一首她记得挺好听得诗钻进了脑海,只是背着背着,又像断了线的风筝,寻不着踪迹。“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予涵接了上去,徐徐吟哦。比之明檀断断续续,予涵却是一咏三叹,流畅通透,宛如他的“长相守”中悠扬的清曲。“难怪我记不得后面的,太悲切了。”明檀苦笑一声,“花好月圆总是一段最美的梦。”耳边响起予涵坚定的声音,“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一大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宽大的楠木雕翠竹架子床绝不是这一年里的铺盖卷能比的。明檀心满意足地转动肩膀,伸了个懒腰,却听前头小芬似乎在和什么人争辩。小芬虽然伶牙俐齿,却不是喜欢和人吵吵的性子。明檀好奇地走到前头,一个小丫鬟见到她,眼圈一红,当即俯身行礼,焦急道:“宗姬,看在我们家庶妃曾经和您交好,请您见见她吧,再等个一些时日,怕是就见不着了。”明檀心头一跳,转头看向小芬,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她有认识什么庶妃吗?然而一向乖巧伶俐的小芬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扶起那个小丫鬟,劝道:“快起来吧,不是我们家姑娘不去,只是实在是不能去啊。庶妃正生着大病,万一过了病气给姑娘可怎么办?况且,你们王妃不也是有说,不让任何人探望的吗?”见那个小丫鬟急得都快哭了,明檀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家庶妃是谁?”“奴婢是吕庶妃的贴身丫鬟,庶妃已经病了快一年,如今只剩一口气,就想见宗姬一面。奴婢求求您,去见庶妃最后一面吧。”那个小丫鬟跪在地上,拉着明檀的裙角抽泣道。听到这里,明檀再不济也晓得她说的是吕珠,而晓得她快不行了,心里更是悚然一惊,慌忙问道:“吕珠不是侧妃吗?怎么成庶妃了?”小芬叹息着小声解释,“是去年的事了,吕庶妃因害严庶妃小产,从侧妃降为庶妃,连王子都交由齐王妃抚养。后来冬天生了场大病一直没好,王妃就把她迁到城外的别业养病去了。”明檀越听越心越凉,也不管小芬劝阻,立马叫人备车往吕珠养病的别业去。中弘王府一直以来都是只有中弘王夫妇二人,因此明檀从来就没见过妻妾相争会是个什么样,对于从侧妃降为庶妃也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她踏入那个城外破落的小院里,心里才真正开始发颤。齐王在城外的别苑原是个很不起眼的老宅,年久失修,位置又很偏僻。明檀命底下人一路紧赶慢赶,都花了有大半天的时间才到。墙皮斑驳破碎,覆盖着杂乱的爬墙虎,因着无人打理,叶子上是厚厚的积灰,连着原本最有活力的绿也是毫无生气的死绿。小芬往守在院门口的人手里塞进些东西,明檀才得以进去。院子里一股污浊的浓重药味扑鼻而来,青石板铺成的路两旁,杂草丛生,显得周围房屋都矮小逼仄快要挤了过来。才一年半的时间,明檀真的无法相信那个躺在床上枯槁憔悴的女人居然是吕珠。来之前,她还想着,吕珠是欣太妃的侄女儿,娘家不错,还生了一个王子,不管是犯了怎样的错,齐王也不会一点余地和体面都不给她留的。只是看到这样的吕珠,她才发觉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吕珠才二十出头呵,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那么光鲜亮丽,很是得宠的模样。“宗姬。”吕珠听到动静儿勉强睁开眼睛,然而衬着蜡黄得仿佛是死人的脸,那双眼睛也是浑浊没有光亮。明檀忙上前问:“吕珠,你现在怎样?大夫怎么说?”吕珠强打起精神,让身边的丫头扶自己支起半边身子,只是稍微一动,便沙哑地咳嗽了起来。而那个丫头立马掏出一块手巾捂在她嘴边,再拿下来竟然血迹斑斑。“这是……怎么回事?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咯血?”明檀的手颤抖了起来,照这样看来吕珠确实是命不久矣。吕珠冷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整个人却是气若游丝地虚弱,“许怡人这个贱妇!”“王爷被削为郡王,只有澎儿得了眷顾被封作世子。咳……她夺了我的孩儿,怎么还会允许我这个……我这个亲娘活着?”她的眼睛里透出无法消融的怨毒,狠厉如同被逼到绝境的豺狼,几乎能射出雪亮的刀子来,看得人心惊胆寒。外面传来乌鸦粗哑的叫声,扑棱棱地飞走了,给人心头蒙上一层不安。夕阳惨红似鲜血,透过阴沉厚实的帘子缝隙照了进来,在阴暗死寂的屋子里染出稍微不一样的颜色。吕珠看见那惨淡的橘红,眼神有些恍惚,右手摸索着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寻找着什么,终于是拉出一只血色玉环,在瘦骨伶仃的腕子上晃荡着,唯独几朵艳丽的芍药仍是怒放如火。明檀觉得自己眼角一抽,芍药,将离,这个时候看到,心里只觉得越发不祥。“这是……我刚生了澎儿时,王爷赏的。”她眼里闪过一缕飘渺的欣慰,短暂得如同绚烂一时的烟花,“他说……他说他会亲自教澎儿骑射,教他认字。呵呵……我的澎儿多聪明……咳咳……他现在都能跑……能扑到我怀里叫我娘了……”“我的澎儿……怎么能给那个贱妇做棋子儿!”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咳得哪怕她一丝力气也无,依然弓起身子好像一只挣扎的虾米,“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呵。严氏的孩子是我弄掉的,哈哈,谁叫她是许怡人的人?啊?”眼前这个疯痴怨毒的女人到底是是谁?明檀看着她被恨意以及病痛折磨的突出来的颧骨,以及深陷下去的乌青眼窝,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从前那个骄傲明快的吕家大小姐哪里去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个垂死而神志不清的女子,胸口剧烈地翻腾着,几乎要呕了出来。谁能告诉她,她不在的这些年,她认识地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如此的陌生?陌生到可怕的地步。吕珠猛地抓住明檀的手,那样湿冷的触感让明檀不自主地想抽回去,可是终究是忍住没有,毕竟,她看着吕珠灰蜡的面容,她确实是要不行了。如果最后一刻,能满足她什么,明檀是会尽力满足的。“宗姬,能不能回到过去?咳咳……能不能让我回到……咳咳咳……回到娘家做我的大小姐?”她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令人无法对视的神采来,“我宁愿在吕家的绣楼上过一辈子,哪怕是被嬷嬷逼着练规矩也好。我们还在一块玩,去看……去看那个每个时辰都响的物件儿……”吕珠披头散发,眼中透露出无限的渴求,仿佛禁锢在牢笼里的囚犯拼尽全力伸出的双手。明檀眼圈一红,捂着自己的嘴,含糊着嗯了一声。然而即便这么语焉不详的嗯,亦让她露出了无限满足的笑,那样纯粹的笑,是属于当年的吕家大小姐的。只是这笑尚未完全展开,便永远地凝固住了,连着那涣散开来的眼神,透着空洞的希冀。她无声无息地歪在软枕上,抓着明檀的手亦是软绵绵地落了下来,磕碰在床沿上。玉环碎裂成两半,掉落在明檀脚边。“庶妃……没了……”明檀最后只听到吕珠旁边的小丫头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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