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浩生在正章15年二月二日,民间俗语“二月二,龙抬头”,不少二月二出生的男孩子都会起个小名儿叫龙儿。不过成浩却是真正的龙子凤孙,天之骄子,大周的嫡出皇长子。同他一起出生的还有他的二弟成淇,以及那段时间唱起的“双龙生,京师乱。一主阴,一主阳。30年,天下定”。大人们那时如何猜测他尚年幼并不晓得,唯一知道就是宫里只有二弟和他同岁,能够一起玩耍。当然还有成潇,然而他虽养在皇祖母膝下却在三岁那年早早地送回了三王伯府中,只有后来上书房时他才来做伴读。所以偌大的后宫掖庭,和他同龄的男孩子也只有二弟成淇。不像大人看着对方总会自动地划分三六九等,小孩子的眼睛看到的只有可以玩耍的同伴和不能玩耍的同伴。那个时候,他和成淇是一起调皮一起装深沉的好兄弟。在钟少师考课时悄悄传个纸条,成淇在鸾鸳殿蹴鞠一个不小心踢碎了什么赶紧遣个小太监到成浩那里寻个一模一样的补上去,而成浩也常常趁着梧桐花开时跑到鸾鸳殿折那里的花枝讨好自己的母后。然后他们在所有人面前都装出皇子应有的高贵和骄傲,模仿着父皇的严肃沉着,虽是不伦不类却总是一种乐趣。这些都是小孩子最天真的友谊,然而随着时光逝去,所有的东西都在改变。有一天乳娘含翠会和他说,“殿下与二皇子嫡庶有别,该是自矜身份不要老在一起。”五岁上书房那年,灵素皇姐一本正经地说二弟是容妃所出,算不得他们的兄弟,需得小心提防。再到后来琼闺出生,他听宫人说小妹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时候,舒公公冷哼一声看向鸾鸳殿的方向。从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即便是再好的兄弟,也终究是隔了一层肚皮的。第一天上书房时少师钟毓大人曾认真地看着他,虽未说话,但里面总是一种敬意和臣服,那是看着天下共主的眼神。而他应该是这个帝国未来的主人,如何能与成淇一样呢?但是也正是因为他和成淇不一样,所以他们才有了动机去伤害自己的母后与姊妹。而这个,他决不能允许!母后早产的那一天,他就在侧殿和灵素皇姐等着,从日落到日出,根本听不到昭阳殿任何消息传出。青花花纹八方烛台上厚厚的烛泪积成滚烫灰絮,红彤彤的又顺着侧面滴落,溅在青白相交的冰冷瓷面上,仿佛是焦急的时候融化的心。灵素皇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其实她也才八岁多,幼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宫装中显得更加柔弱,惟有眼中的坚定似幽幽跳动的簇火,“浩弟,假若母后当真不测,你可有准备面对六宫中所有的妃嫔和皇子?”这样的审问对于才刚六岁的成浩而言太过严酷,却也因为它的真实而更加残忍。尤其是后来最小的妹妹琼闺出生,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在一岁那年才能被卫太医诱哄着训练着慢慢睁开,愣愣地看着前方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到。母后会在看着妹妹熟睡时的模样猝然落泪,而灵素皇姐愈发冷然。三岁时琼闺娇小无助地抓着他衣袖来寻求一分庇护,比之没有背下论语,比之不适应后面来的杜太傅授课,更加让成浩感到那是迎面扇来的一个耳光,生生打得他眼冒金星!再一次走进了上书房,两个才不过九岁的男孩子迎面碰上,擦肩而过时织锦缎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钟毓站在两位皇子面前顿时感到或许这京城里当真要有一场龙虎斗!而在正章25年一月六日,正是三皇子的五岁生辰。皇上择了吉日祭告太庙,册封夏盈盈为正二品真妃,吴贞为九嫔之一的修仪。与此同时,生下皇五子成沂没多久的嘉嫔刘惠玉又进了一位,与魏萱蝶同为从四品五仪,即顺仪。离除夕才不过五六日,宫妃们也乐得再做个家宴,为三皇子庆生在其次,主要是能得一下皇上的眼缘。毕竟除了每日的昭阳殿请安皇上会偶尔过来,寻常时分哪有那个机会呢?也因着是寻常家宴罢了,到底成澄非嫡子也非长子,亲王命妇只是送了些贺礼而已,颐宁宫也不过遣了槿汐嬷嬷代为祝贺。棠梨宫莹心殿中,帝后分坐上首,皇后身着正红蹙金翟凤华服,紫金凤冠端端正正是她一贯的作风。只是神色淡然与皇上中间似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将二人远远疏离。自从开宴坐下,他们之间的话也不过寥寥两三语,皇上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真妃身上,温和地问她近日如何。惹得魏芳仪禧嫔一流格外眼红,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右席第一位是方被晋封的真妃夏盈盈,她一身捻金银丝线“和合二仙”的裙褂,领口的风毛出的细细的,衬着那张圆圆的粉面依然有着年轻女子的动人甜美。发挽百合髻,净发分股盘结,合叠于头顶,上簪一对镶宝石蝶恋花鎏金银双簪,发髻中间的嵌珠叠纱玉簪花发梳上那一颗南珠熠熠生辉,一如它的主人。而如此盛装下,那双剪水秋眸清澈见底,笑的时候几乎能漾出欢快的水花,让身边的人亦感到无比心悦。而旁边坐着今日的寿星,五岁的成澄正是最招人疼的年纪,如同一个小小雪玉团子一样逢人便笑,憨态可掬的模样当真和真妃如出一辙。冬日寒冷,他穿着新制的大红底子“双龙戏珠”样的云锦袄子,脖子上挂着一支赤金镶碧玺上刻“福寿绵长”的长命锁,正是槿汐嬷嬷祝贺时带来的太后的赏赐。后面服侍的宫人也是尽心尽力,不断添菜加酒,嘴里说出的也尽是悦耳的奉承。由于今日主要是为三皇子庆生,同时恭贺真妃的晋封,淑妃的席位便不得不置于其后。她一头如云秀发梳成了凌虚髻,如岫盘回,凌托顶上,摇而不散,上面步摇光华浮动,细细垂下的五彩珠玉琳琅摇摆。稍一侧首但见两边她位临四妃时皇帝亲赐的一对日永琴书簪若隐若现,与她杏眸中似春水粼粼的无限情意遥相呼应。再往后面便是吴修仪与四皇子成泽,这对母子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宫中地位向来尴尬,穿着喜庆却不抢眼,宴席上不言不语尤为容易被人忽略。所以人们的目光也就多驻足在刚得了一个养子的靖庄夫人身上,后面依次是魏芳仪、刘顺仪、禧嫔与张贵人。左边坐着的便是皇长子成浩,才十岁的男孩子难得如此沉稳早熟,身着宝蓝盘龙杂宝缎袍,头戴升龙金冠。行止得体颇有其母之风,眉骨笔挺则是继承了他的父皇。其次便是皇二子成淇,一身湖绿团龙暗八仙纹袍子很有天家仪态,美风仪,善姿容,却有些阴柔。其余的帝姬与年幼的皇子便在各自的母妃身边,是以左席略显冷清。妃嫔们一一祝贺后便该轮到皇子皇女,庆福身为皇长女理应为先,然而她环顾了下四周,但觉没有敬德太妃在心里忐忑不安,迟迟端不起酒杯。灵素见状伏在庆福耳边低语几声,庆福看了灵素一眼便拉了她的手,羞涩笑道:“今儿个是三弟生辰,大姐……和你二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成澄闻言,连忙抓起自己面前的三彩杯回敬。里面装的是热腾腾的鲜牛乳,他却学着大人的样儿一口饮尽,结果烫得舌头红通通的仍是坚持拿着杯子底朝下颠了几下,笑道:“庆福姐姐,我全都干了!”此话一出,逗得众人都笑开了。成淇以手支颐,侧首看着成澄笑道:“三弟可真是绝,来日一起去上书房可就有意思了。”成浩只是默默地任由身后的宫女太监布菜,对于成淇的话不置可否。而此时,给皇后倒酒的一位宫女忽然手上一颤,滚烫的茶水就从龙泉务窑白釉刻划花花口注壶中汹涌而出立即将皇后身上的暖缎华袍浸湿了。观蓝当即柳眉倒竖,斥道:“糊涂东西!怎么当的差,竟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放肆!”皇后亦是蹙眉,却摆了摆手,口中淡淡道:“拉下去掌嘴二十,打发了就是。”淑妃以银勺挑着釉里红三鱼纹高足碗中的青梅羹,羹汤在勺中滑动,衬着素白纤长的手指若兰花舒展。她眼也不抬,漫不经心道:“皇后娘娘素来宽以待人,一件衣服固然娇贵,但女儿家的美貌怎好轻易损伤呢?娘娘若不弃,臣妾的鸾鸳殿离莹心殿也不远,不如臣妾请娘娘移驾鸾鸳殿更衣来赎这宫女的罪如何?”皇帝的目光扫过神色冷淡的皇后,又看向那个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宫女,唇角含着一缕冷笑,“如儿此话甚得朕心。”一旁服侍的观蓝看了眼皇后,她并不因皇帝话有所反应,只是沉默半响,方才缓缓道:“也好,那么劳烦淑妃领路了。”言毕,二人便先离了席,好一会儿才回来。席间真妃正与靖庄夫人说着育儿的一些趣事儿,皇帝身子仰靠在龙椅上手支着额角似是闭目养神又似是听着殿中的乐曲,其余妃嫔不过是三三俩俩地随意聊着,目光偶尔逡巡在皇帝身上。顺和帝姬、静修帝姬与惠柔帝姬姐妹三个抽着花签玩,成泽与成沂不过两岁多,被乳娘保姆抱回各自宫里。皇后换了身牡丹紫联珠对凤纹鱼尾大袖衫,她甫一回来,原本随灵素坐在一起的琼闺便被宋娘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张开手道:“母后,抱抱。”方才因庆福不胜酒力被含珠姑姑扶到偏殿歇息,灵素亦跟了去照料,留下琼闺一人在席上。而左边皇子们所做的地方帝姬亦不能轻易过去,待他们20岁成年后更是要出宫开府自立,平时入宫都要有所记录以避嫌。皇后只道琼闺胆怯,便将她揽进臂间,发觉她小小的身子难以察觉地战栗着,一面抚摸着她的头,一面柔声低语道:“母后在,琼闺怎么了?可是困了?”琼闺揉着根本看不见的眼睛,那上面像是蒙了一层阴翳,黑白分明却又仿佛是两色合一。她怕冷一般拼命依偎进皇后怀里,如同只刚死里逃生的小兽,脸儿小小的若白玉荷瓣,那白嫩的手指紧紧攥住皇后的袖口,紧得关节泛出青白来。盲眼的小帝姬抿着嘴唇,细声细气道:“不是,是三哥。”皇后没有听清楚,凑近琼闺嘴边,“你说什么?”稚嫩而幽微的一句如同小蛇冰冷地钻进自己耳朵里,黏腻地吐着蛇信,“母后,三哥不行了。”变故也就出在这一刻,素素惊呼一声,“殿下……”,便见那才五岁的孩子襟袖间点点暗红若赤梅绽开。成澄茫然地仰头,触目惊心的血从他的鼻间止不住地汹涌而出,与嘴角蜿蜒而出的血色小蛇融为一体,又融进了小小的袄子中,转瞬不见。真妃尖叫一声,连忙俯过去想要抱起成澄,却因被吓得四肢无力,自己和孩子都栽倒一边。裙幅上皆被孩童一口口呕出来的鲜血所染,斑斑点点的惨不忍睹,她惊骇地厉声呼道:“澄儿!我的儿,你怎么了?别吓母妃啊!”众妃亦是花容失色,皇帝当即起身疾步走来看视成澄,见他面色青紫四肢不断抽搐,当即喝道:“来人!宣太医!”明知道琼闺根本看不见,皇后依旧捂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轻声道:“去,找你灵素皇姐,什么话都不准说,更不要回到这里。”如刀剑凌迟般的目光划过淑妃,而她正看向那个蜷缩在真妃怀里的孩子,肩袖上摇曳幽亮的血珀中,丝丝血红鲜亮地似孩子不断被抽走的生命。而她自己的指尖上,丹蔻染就的纤长的指甲被海水玉护甲所遮掩住,可依然能看见上面浮动的红色,红得如同她一步步被这皇宫所吞噬掉的良心。三皇子被抱进了莹心殿后殿中,皇后亲自去照料真妃母子,皇帝正坐莹心殿中静等消息,面色阴沉不定。而一众妃嫔在靖庄夫人的安排下留在殿中不许乱动,连淑妃也不曾例外,她们在寂静若死坟的殿中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灵素帝姬闻言已经回到莹心殿,那里琼闺依偎在她身边瑟瑟发抖。她与成浩交换了一个眼色,只端坐在下首默默等着。半个时辰后,就在大家已经等得精神紧绷成一条线时,后殿传来撕心裂肺地一声痛呼,如同裂帛断弦一般生生抹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样的凄厉与惨烈,有着说不尽的绝望,靖庄夫人情不自禁地抱紧她的两个女儿,而吴修仪和刘顺仪亦是躁动不安起来,魏芳仪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起身冲到惠柔帝姬身边。太医院院首卫临转身出来,面无表情地俯跪在地上,回禀道:“请皇上节哀,三殿下……已薨!”“你说什么!”皇帝拍案而起,掌心顿时一片潮红,淑妃连忙起身抚着他的手,温婉道:“皇上息怒。”然而皇帝一把推开了她,眼中赤红似能冒火,可声音却是寒冷如九重冰窖,“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朕说!”卫临不卑不亢道:“回皇上,三殿乃体内失血过多暴毙,微臣查过殿下方才吐出的血,里面有稍许金刚石粉末。想必是之前殿下饮食中掺有此物,致使划破五脏,大出血而亡。”皇帝并未暴怒,他眼睛微眯,却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兆。正章25年一月六日,既是三皇子周成澄的生辰亦是他的忌日。三皇子薨,礼部追封为寿王,然而可笑的是,那个孩子才活了五年。长命百岁,也只能是安抚生者了。而那个最需要被安抚的女子,真妃,她被素素拼命拉住,才能让宫人把她的孩子带出棠梨宫,去往她到不了的地方。那个孩子的欢声笑语仍历历在目,一身红袄子,学着大人的模样豪气道:“庆福姐姐,我全都干了!”谁能想到,下一刻就被上天生生带走了呢?真妃的哀号在紫奥城环绕不绝,听久了便有催人心肝的疼痛,曾经孩子气的满若中秋之月的脸庞迅速削瘦成尖尖的一点。举行丧仪时她几度哭晕了过去。醒来后,也只是蹒跚在三皇子生前的居所,抱着那个孩子没有温度了的小衣小鞋,泪流满面。她所失去的,不仅仅时她唯一的儿子,更是她的命!又一夜,皇后被那凄厉的声音惊醒,“澄儿——”“儿——啊,你在哪里啊——娘找不到你啊——”,一下一下地撕抓她的神志,仿佛剧毒侵蚀了五脏六腑。品红受惊了般缩了下脖子,小声道:“娘娘,真妃娘娘……疯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真妃夏盈盈当真是疯了,喜怒无常,念着三皇子的乳名时哭时笑,皇帝特许夏忠庆夫妇进宫来看女儿,然而真妃对着他们亦是疯疯癫癫,口舌不清地喊着“澄儿……”。为了给刑部尚书一个交代,皇帝严令慎刑司查检此事,最终的结果,却是皇后换下的那件正红蹙金翟凤华服,江南进贡的暖缎上以碎金刚石镶成的凤尾。被禁足的那一天是一月十七日,除去隆庆帝废后夏氏谋害清河六王,在温裕皇后谋害眀懿太后腹中之子被禁足昭阳殿后,她是第二个被幽禁昭阳殿的皇后。宣旨的是孙福盛,手执浮尘,面色如僵,她只问了一句,“敢问灵素帝姬何在?”“灵素帝姬携了皇长子、庆福帝姬、顺和帝姬、静修帝姬与琼闺帝姬等于仪元殿外为皇后求情。”她一怔,旋即蹙眉道:“不妥,如此只会落下要挟君父的口舌。本宫在此能否摆脱公公一件事?”孙福盛在皇帝身边侍奉最久,思量片刻才道:“娘娘请讲。”“请公公去一趟颐宁宫请花谊姑姑来,带灵素帝姬、琼闺帝姬与皇长子到太后那里,如今只有太后才能护得他们三个的周全。”因着三皇子之殇,今年的选秀也被推移到了九月,在此期间淑妃终于获得协理六宫之权,然而有着靖庄夫人资历最老,子女上比起淑妃亦是不遑多让。是以如今宫中便是淑妃与靖庄夫人分庭抗礼,而不是众人之前所想的淑妃一人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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