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ory after Zhen Huan

回到昭阳殿已是申时，该是灵素学箫的时辰。皇子可凭自己的本事搏个好前程，然而帝姬未来的人生全依靠在她们父皇的宠爱上。灵素固然是嫡出完全不用担心今后是否面临着和亲的问题，但是太后曾说过艺多不压身，何况灵素是嫡出长女，多少还是沉静有心一些方能保全自身和底下的弟弟妹妹。为此符端倚便请宫中的乐师，权当是磨她的性子。待凝姑将灵素带下去后，小舒子匆匆进了殿中，行过礼道：“娘娘，鸾鸳殿来报容妃娘娘有孕了。”符端倚本在品着茶，南边儿上贡的凤凰单纵，产于潮州常年云雾缭绕的凤凰山顶，吸山川日月之精华，油润有光，一点红朱砂恰似凤目圆睁，冲泡后有淡淡的兰香绕鼻，比起千金难求的雪顶含翠亦是不遑多让的。然而听得此消息，刚从朱泥小壶倒出来的凤凰单纵就这样洒到了地上，独留浓醇清香环绕殿中。晚雁乍听此言亦是悚然，怔忡间居然忘了收拾地上的残茶，手中的云鹤纹绢帕瞬间绞紧了，勒得手指潮红如血。“哦？那真是她的福气。几个月了？”她放下了茶盏，淡淡道。“回娘娘，才两个月。容妃今儿个是去到颐宁宫请安，因受不住里头熏香晕了过去才发现有了身孕，这会子应该已经回鸾鸳殿歇着了。”小舒子也是机灵，一口气将前因后果都说了。最后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符端倚斜眼，发上的富贵双喜银步摇流苏摇曳于颊旁，凉凉道：“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本宫也好早作打算。”“容妃向皇上为张美人求情。”这称呼是许久没有听到了，张美人自从前年因着涉嫌谋害魏小仪小产被禁足，直到如今万春宫的云岫堂仍是御林军看守，妃嫔无诏不得探望。也因为没有证据表明张美人清白，容妃身为她表姐亦不得轻易求情。一个失了宠的妃嫔在宫里连得势的内监侍婢都不如，至少位高如槿汐嬷嬷或孙福盛尚有人掂量着该如何巴结，被皇帝厌弃的女人却连死活都没人在乎。晚雁支使了品红将地上茶水抹了去，听得小舒子这样说，颦眉道：“那皇上怎么说？”小舒子也是在鸾鸳殿外头打听的，他回忆了下，事无巨细道：“如今容妃身子正金贵，再加上那魏小媛在旁帮腔，姑姑您看，连魏小媛都既往不咎了。皇上也不想这事儿叫容妃抑郁不乐的，自然就准了，但这也是看在龙胎的份儿上。”有讽刺的笑意自符端倚面上划过，她挑了挑近旁镏金鹤擎博山炉中的香灰，芬芳的青烟笔直向上，最后团成形状无定的浅黛色。那样安静，仿若孩儿在母亲腹中熟熟地睡着，只是用手拂过便瞬间扭曲消散了。她将炉盖盖上，眯着眼道：“果然母凭子贵。”沉吟片刻，对小舒子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亲自去府库里挑些稳妥的送到鸾鸳殿，便是本宫赏的礼了，记着，谨慎机灵点。”听得“稳妥”与“谨慎机灵”，小舒子由晚雁一手调教出来，能不晓得轻重，自然认真应下退了出去。晚雁重新泡了凤凰单纵，金黄的汤色，入喉回甘，茶的滋味总是千回百绕，约莫历代皇后皆是如此心境。她将茶水细细注入符端倚手中的钧瓷小盏直到七分满，手势平稳娴熟，有着积年姑姑的风范，“皇上本就将大多精力放在前朝，这两年对容妃的宠爱也是渐渐淡了下去，兼之真贵嫔也生下了皇子，夺去了不少皇上对二皇子的注意力。这一胎于容妃而言，着实紧要。”符端倚低头想了想，唇角抿出一丝寒意，“不止，若是生下，四妃之位定是跑不了，怕就怕协理六宫之权也要换个人手了。”晚雁双目倏地一睁，其中泛出点点阴沉，“是呀，如此下去于殿下也不利。”然片刻后疑惑道：“只是有一事奴婢不明白，她是如何说服魏小媛也帮她表妹求情的？”符端倚拿过榻上放着的一支和阗白玉九连环，是灵素素日把玩的，白玉相扣，叮然作响。这孩子听说胧月长公主曾轻易解开连大人都感到费劲的九连玉环，方法便是以小锤击碎。然而她自己又觉得此法可惜了上好白玉，于是日日琢磨着怎样能既解开九连玉环又不损伤美玉。小姑娘经常是捧着这九连玉环一坐一半天，面上神色认真，侧头思量时眉眼间又是小孩子的天真娇憨。灵素是她的心肝宝贝，若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任何事她都敢于去做，而惠柔帝姬之于魏萱蝶又何尝不是呢？她轻声一叹，微不可闻，“宫里什么都是不可靠的，不论是皇上的宠爱还是所谓姐妹之情，于女人而言这辈子唯一能怀抱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只要惠柔帝姬在鸾鸳殿一日，魏氏就会是容妃手里最有力的枪。”晚雁道：“也是，从前容妃位份不高时处处温柔妥帖，只在乎君心所向对于妃嫔间的拉拢似是并不上心。如今自己成了一宫主位，自然也要摆出主子娘娘款儿来。”“何况假手他人，成了便是她得利，若是不成也有的是棋子可以抛弃。”符端倚抚着滑腻若羊脂的玉环，舒眉一笑，“罢了，她既能笼络妃嫔，我难不成就没有人？何况两个月，变数也是有的。”晚雁亦是轻笑，“容妃身娇肉贵，奴婢去嘱咐内务府的庞得用好生关照鸾鸳殿。”自高千富被处置后，接任内务府总管的就是符端倚所荐的庞得用。符端倚“嗯”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件事，旁的人我不放心怕是得你亲自去一趟。前几日，书德来信，江陵扬州还有京城这三处的商税去向不明。”晚雁轻吸了口凉气，“少爷如今在商部……莫非又是董家？”符端倚习惯性地往四周瞟了眼，低声道：“难说，毕竟若论敛财当真没有比董洪章更擅长的，因为没有证据书德也就没有往上报。董家这些年的作为都和容妃分不开，这座紫奥城里不知有多少她的眼线，我需要知道她都和董家都在串通什么消息。”晚雁想了想，沉吟道：“嗯，下个月就是万寿节，届时宫人出入会非常频繁，奴婢看看能不能截住一两个。”符端倚点点头，“小心一点，容妃此人最是心狠手辣，她既敢在宫中大开杀戒，也不会在乎再多染指几条人命。我本想像太后所言那般多忍些时日，只是……”她冷笑，“原想着太后是为我好，可如今想来她也是先将朝廷稳定放在前面而后才是我们母子安危。董家不倒，容妃就握着最大的筹码，证据齐全可若是天下银钱的流向不能由皇上掌控，那么拔除董氏一族就只能是一句空话。只怕等到太后动手那天，我符端倚早就看不到了！”晚雁见她声音越发激动，耐心温和道：“其实小姐很多年前就应该知道了，太后疼爱小姐，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时，还是有薄厚之分。既如此，小姐越是在意就越钻牛角尖了，以至最后对我们明明是有利的事最后都嫌不够。”她见符端倚神色平静下来，缓缓道：“小姐方入宫时并不在意这些，那么奴婢就请小姐和当年一般，冷静面对所有的条件。”“我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查明了容妃和董家联系的眼线。还有你嘱咐一下观蓝，让她常去采容殿看看庄妃母女，别叫底下人欺负了，我估摸着再过些时日等皇上处理完杨肃的案子，这足禁也该撤了。”符端倚拿定了主意。晚间用膳时，没想到竟是浩儿与皇上一同来的。他一身孔雀蓝压金滚边团龙缎袍，腰上扣着青玉鱼扣明黄锦带，头戴卷纱冠冕，天庭饱满，器宇轩昂。28岁的男子正是将这个年纪的年富力强与岁月悠长的人生阅历混合在一起的黄金年华，他接触了时间足够的尘埃可是又还未被彻底浸污。明明该是温厚如玉的眉眼，可因着自幼登基君临天下，整个人仿佛被风雨磨砺过的岩石透着棱角的锋芒。后面的浩儿也不过是才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以父亲为榜样，总角小儿亦是一脸严肃极力学着纾润的样子负手而行，那副认真的模样令符端倚忍俊不禁。夫妻多年，符端倚只观几个细微的动作便晓得纾润接下来的话，她不动声色地递给灵素一个眼神。小女孩儿便笑眯眯地上前行礼道：“心素给父皇请安。”童音稚嫩，尤其是她本就生得标志，以太后的话来说最肖昭惠太后，纾润对她总是格外疼爱，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平日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多了丝笑意，“好像又重了些。”“怎么会？”灵素小手揽着纾润的脖子，叫道，“今儿个是十五，儿臣一直等父皇来用膳，可是什么都还没吃呢！”纾润笑着刮了刮她如玉管般的鼻子，“是灵素长大了。”符端倚端坐在一旁，姿态雍容高华，含笑提醒道：“下来吧，你父皇劳累一天了，要懂事些，还记得前几天母后怎么教你的？”听得母后话语，灵素连忙从父皇的怀抱滑了下来，一本正经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看母后点头了，她悄悄朝父皇扮了个鬼脸。而符端倚虽看见了却也不再说什么，虽然灵素才八岁，然而因着太后的教导，她也晓得这孩子和旁的帝姬不能一概而论。灵素是故意的，她明知道自己父皇不喜欢有人坏了规矩，却仗着自己年幼伶俐一面撒娇撒痴一面在母后训斥下立马规规矩矩，这样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不但让纾润罚不下去，反而愈加怜爱。却不知这孩子是何时有了这样深的心计，符端倚捏紧了袖口，心中更是酸楚复杂。再看一眼浩儿，明明才刚懂事，眼中巴巴的希望父皇也抱抱自己可是愣是忍住了，正襟危坐得像个小大人。或许，这就是皇子的第一步吧，他们自一开始拥有的就不是父，而是君。符端倚咽下了想要哄慰成浩的话语，只是和蔼道：“今天太子少师都讲了什么？”太子少师便是钟毓，他因杨肃一事被人弹劾与其过从甚密，其实也不过是之前为杨肃辩白几句，还是皇上授意的。然而为了给朝廷一个态度，纾润还是将他贬职，如今便是他和太子少太傅杜昌宗教导皇子功课。只是皇子五岁启蒙，八岁正经去上书房习课，十岁加习弓矢骑射，16岁上朝听政。杜昌宗擅长教经史一课，而成浩成淇才五岁，是以授课的多是钟毓。成浩中规中矩地开口道：“回母后，钟大人是从弟子规讲起，两课一段，每日一课，今日该是谨而信后半段。钟大人说上面皆是君子言行，应当谨记。”“那么你知道何为君子之道？”纾润含笑，语气温和，然而眼底没有任何温度。可以看出来成浩有些紧张，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古有九德，乃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毅。”纾润一下子僵住了，目光似有万钧压力压在成浩身上，漆黑的眸子里寒光凛冽，“你读过尚书？”此言一出连符端倚都惊讶了，成浩才五岁出头，刚刚启蒙如何看得懂尚书？而比起这个，她更在乎纾润是什么看法，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比起从前更显严厉。成浩毕恭毕敬地诚实道：“钟大人要求儿臣和二弟月识千字，儿臣鲁钝，至今所学不过百字。此言乃钟大人课上所言，称君子品性当见尚书洪范。”想来是钟毓课上随口提及被他记住了，然而这样好的记忆力与应变能力也是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纾润看向他的眼神愈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