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ory after Zhen Huan

六月过去了，七月也到了下旬，然后就是雪魄帝姬的下嫁。往事如烟如尘，飘散吹过，只留下斑驳的记忆。每每想起，都会惊叹“原来是这么久以前的事了？”，那其中的光阴飞逝，就像手中拼命攥紧的黄沙，渐渐地什么都不剩了。最后一次以帝姬的身份在太平行宫里甘烈恣意地张扬行事，因着持逸和在她身边安放人手的事，太后这次对雪魄格外纵容。甚至她说要明檀和自己同住一起，太后也没有反对。空气中弥漫着夏日里独有的泼辣肆意的甜香，好似明檀说过的骄傲妖娆的红衣女郎在茫茫沙漠中独舞，去暮楼里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愣是那冰块来降温，被雪魄发着帝姬脾气给清了出去。苏绣的枕巾针脚细密轻巧，绣成的花卉莺鸟色泽鲜明光华，一切都是最好的。尽管那么不喜欢这个婚姻，尽管抗拒嫁给不是持逸的人，她还是得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嫁衣，虽不如胧月姐姐那般繁华锦绣，珠光宝气。也不是灵犀姐姐的端庄宁静，更多了含蓄内敛，温文尔雅，像极了一个江南烟雨里如丁香花一般的含羞少女。九翟盘龙四凤钗树金冠，宝光四射。五镶五滚真红色流彩飞花的蹙金翚翟袆衣上绣以石青色五凤图纹，并以金银丝线细细勾勒成形。镶滚襟袖摆边缘处，下摆与大襟上闪烁着黄玉、祖母绿、水钻与大颗粒的南珠盘成的春兰秋菊的华茂图案。金红十二破留仙长裙以郁金香根茎和蔷薇花朵染成，阔大逶迤的裙摆上钉着阑干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籽样，裙幅上则密密绣满了一朵连一朵的怒放的石榴花。她在嵌着翡翠的落地紫檀明镜前转了个圈，嫁衣的大小长短无一不妥帖，宫中的绣功自然是好的。可惜，她心里没有嫁人的欢悦，反而极为厌恶那一身叮铃作响的珠玉的繁琐。于是镜子里年华正好的女子眼睛里，有的只是一种死寂和不屑。撤掉了冰罩的去暮楼无疑是热的，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沁了细密地汗珠，串珠解人意地替她擦去了。看了会儿，觉得没什么需要改的，她回头想问问明檀的意见，却看到她趴在折枝绣锦荞麦枕上睡熟了。雪魄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下了嫁衣后，拍了拍明檀的肩膀，她睡眼惺忪地睁了眼，糊涂道：“用膳的时辰到了？”“唉，你最近怎么整日不是吃就是睡？”雪魄从芷儿手里端过一杯晾好的木樨清露，一气儿饮了大半盏，方才觉得舒服些，“来的时候还是婷婷袅袅的，太平行宫住了两月还给三哥一个大肉球，他还不跟我急？”“扑哧。”一声，明檀笑了，支起有些酸软的身子，揉了揉眼睛道：“胡说八道，就算又吃又睡，我可没长胖。”但事实上这段时候她确实是比以前能吃一些，来太平行宫陪伴雪魄自然不能像在清河王府那样时时见到予涵，于是每每想念他了，就得找点事打发，那就是吃和睡。但也奇怪，一日三餐都吃得饱饱的，结果到了午后或半夜还会感到饿。而睡觉也是，即便睡得比所有人早，起得比大家都晚，最后还是一沾枕头就能睡到天昏地暗。看着雪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想到她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嫁人了，明檀不由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楼归远吗？”雪魄端着八宝甜酪小口小口抿着，听闻明檀的话，淡漠地嗯了一声。“那你喜欢的人呢？”她叹了口气，凝视外面散发着万丈光芒的金乌许久，眼帘微微下垂遮住了灵动的眼眸，“他走了。”走了，不会回来了，他选择了自己的道，把芊羽留在了尘世，再不回头。而作为泱泱大周的帝姬，她总得为养她供她的千万百姓做点什么，不是吗？这，才是一个帝姬的路。有些爱，就像镜花水月，托尽思慕，结局依然是一场空。镂空蒙纱绢银球在雕梁上轻轻晃动，映着外面如云如烟地苍翠碧绿，清晨摘下的菡萏瓣在微风吹拂下飘出悠扬的清香。立在外间等候帝姬随时吩咐的串珠在门角露出姜黄掐牙槐绿绸子裙角，即便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有母后派遣而来的，可是她依旧没有想过要换掉培养自己的人。她相信，即便母后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却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既如此何必做出怀疑母后又伤母后心的举动呢？雪魄支着小巧的下颚，扭头看着明檀，“我现在才觉得长大了很是件烦恼的事。”“女子十五及笄，早就是长大了的，不是吗？”明檀莫名其妙地反问。十五及笄，是呵，其实自己早就长大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对于那些帝姬应该背负的责任，她选择去逃避，反正有母后疼爱，反正有皇兄宠溺，反正有三哥胧月姐姐灵犀姐姐在前面，她是最小的，自然不用去看去做。于是带着这种情绪，她任性自我地活了一19年。可是，无私了又如何？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的选择最终是毁掉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子一辈子的姻缘。她笑笑，罢了，有些东西就让它烂在心里吧。日落西山，明檀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踢着最近喜欢上的小叶紫檀木屐在里屋转着圈溜达。唔，睡得太久了，头发都打结了，而且脖子后面都是汗，于是唤了小芬打热水来洗澡。水汽氤氲，漂浮着瓣瓣艳红玫瑰，暗香浮动。整个人都浸在热热的清水中，顿时舒服得四肢都酥软了，又感到一股舒畅的活力重新注入体内。使劲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嘎巴”“嘎巴”的声音，满足地叹息一声，午后洗个澡，快活似神仙。雪魄说的不错，自己好像真的胖了，她看着自己的腰身，吸了口气总觉得肚子那里收不回去。于是有些懊恼地捏了捏，只能捏起一层皮，奇怪，要是长胖了不是应该捏出一层肉来吗？想起在清灵居刚开始习武时，总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过年时老不动换，以至于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肌肉最后都变成了软趴趴的肥肉了。事后花了好长的时间重新练来，又节食又加大练剑的量，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难不成自己又要过一遍那样的生活？她摇了摇头，把脸泡进水中，鼓着腮帮子吐泡泡，把眼前胭脂色的玫瑰吐得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今年回京回得早很多，往常总是得八月三四日才回銮，可是这回赶上雪魄中秋下嫁的时候，总得早一些。明檀自诩自己身子骨儿皮实，无论是跌打摔滚都皮毛不损，可是这次竟是破天荒地开始晕车。“呕。”车驾刚停稳，明檀就迫不及待地冲下来吐了个底朝天，毫无一丝皇族女子的风采。小芬站在她身后焦急地又是拍背，又是拿了细口广式铜壶给她倒茶漱口，“奴婢就是说了，姑娘早膻吃得太多了，这还没怎么颠呢就吐成这个样子。”她晕晕乎乎地翻了个白眼，幸好自己不是和雪魄一个马车，否则指不定要给她看到什么笑话呢。上了马车，连忙有气无力地要小芬把那些熏过的靠枕软垫拿出去，实在忍不了那种冲鼻的味道，闻着就想吐。看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样子，小芬把车壁格子里放着的腌渍梅子干拿了出来，“这是刚制好的，姑娘拿它压一压会好些。”明檀在吃上面不大讲究，而且刚刚吐得相当干净，这会子又开始饿了，路上一盒腌渍梅子干居然全吃光了。看着空了的盒子，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还带着碎屑的手指，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吃酸的。酸的……酸的！她停下了舔手指的动作，眼睛渐渐开始发直，酸的……这个月的月事来了吗？还有上个月的……她心虚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惴惴不安地好像揣了只兔子搁怀里，不……不会吧……冷静冷静冷静，在清灵居时有学过问脉，虽然只懂个皮毛会看看气虚血亏什么的，其他的一窍不通，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要乱抖，按着自己的左手腕，第一次太紧张没搭上，第二次总算是找对地儿了。在两根脉络间揉动了会儿，只觉得搏动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搭……搭错了吧，明檀额头上开始微微出汗了，怎么会是滑脉？或者是自己学艺不精，记错了？要么就是自己气血太足，特别像妇人怀孕。种种借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终究是放弃了一般摸摸自己的小腹，已经两个月多了，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慢慢长大。有孩子了，她和予涵的孩子。再过八个月左右就能出生了，也许会像自己，也许会像予涵，然后能睁眼能开口，有着嫩嫩的手指和柔软的小身子。眼前繁华的马车变得模糊起来，热热的泪水顺着腮边滑落，在裙上烙下略暗的痕迹。小芬看她忽喜忽悲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准主意，“姑娘？”明檀含着满足的笑，心里的甜蜜和欢喜几乎快溢了出来，握紧了小芬的手，可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边笑一边掉着细碎的泪珠。两日的车驾迢迢，几次下马车休整，予涵都有过来看望，然而周围人多口杂，能说的话不过两三句，即便明檀心中如江水澎湃难以自制，始终不能告诉予涵自己的事。雪魄说过几日她就要下嫁，还想要明檀来闺阁送嫁，而且临着中秋进宫出宫手续繁琐，干脆让她住在芳菲殿几日。想着也不过几日，迟一点告诉予涵也不打紧，就是心里难熬了些，何况雪魄是她的好姐妹，她也就应了。虽然一路上拿了些爽口的东西压着，但到了芳菲殿还是觉得疲惫不堪，草草地梳洗一番倒头就睡。中秋礼节繁缛，照样是皇帝在外间群臣欢宴，晚上再在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开家宴。诸位亲王命妇皆在，老一辈的如岐山王，他年纪渐大，不过儿女不少，光是封作郡主的就有两三个。年轻些的就是齐郡王、晋王和清河王，到底是皇上长兄，即便去年落了谋反的嫌疑被降为郡王，始终得皇上的礼遇。然后就是晋王和新封的晋王妃齐氏，齐氏明眸善睐，一身杏子黄菊纹翠色镶边褙子的笼罩下愈发显得神采熠熠，夫妻和睦执手相对喁喁，叫陪坐在太后身旁的贞仪太妃无比欣慰，就等着何时能抱孙子了。几个龙子凤孙里，庆福帝姬自是安静地陪着敬德太妃坐着，灵素帝姬活泼伶俐，妙语连珠直逗得宫里的老人乐得合不拢嘴，顺和帝姬与皇长子、皇二子虽年幼，但承欢膝下也是和乐融融。殿南搭起了戏台，上面舞姬戏子个展神通，一时间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如流水长波半点停歇都不曾有的热闹。明檀陪着雪魄坐一处，以她没落宗室的身份，在外人眼里这是很抬举的了。酒过三巡，太后毕竟年纪大了，道一声“乏了”也就由几位太妃陪着回去了。纾润头戴升龙金冠，一身明黄织锦缎袍将他的天家威仪尽显，随意扫过几个兄弟，对予涵笑道：“如今兄弟几个都有家有室，你看大哥都已是儿女双全，妻妾融洽，你还要做出个潇洒无拘的样子？今年都二十有四了，母后老说要你自己慢慢找，只是朕看，再拖就不成样子了。不如明年选秀叫你皇弟妹替你相看相看吧，总能给你找个能话巴山夜雨的人。”明檀心口一紧，忙看向予涵，只见他微微一笑，从容道：“多谢皇上费心，只是臣非心仪之人不娶，只怕要辜负了皇上好意。”“三王兄的心意可贵，不过身边总得有个贴心知意的人照顾，可以如二王兄一样先立侧妃。”皇后态度和蔼道。从明檀的角度，能看到予涵的手指握得关节微微发白，面上依然温文尔雅道：“劳烦皇弟妹想得这样周全，只是臣怕耽误了那些好人家的女儿，而且臣已有了心上人。”杨昭容“咯”地一笑，取眼前的奶白葡萄吃了，饶有兴趣道：“这可是稀奇，素来晓得三王爷俊逸倜傥，是不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但是只见她们倾心不已，还不曾见到王爷对她们哪个有意。今日王爷不妨就说说，也好让皇上给做个主。”予涵只是微笑不语，旁边雪魄连忙解围，她拍了拍手，娇滴滴地笑道：“昭容娘娘哪有这样刨根问底的？殊不知佛曰：‘不可说’？姻缘这东西难说得很，兴许明儿个三哥就去向皇兄请旨去了，这才叫水到渠成！”听得雪魄的话，纾润才无奈一笑，扶额道：“连雪魄都替你说话，朕就不问了，等过了而立还是孑然一身时别怨朕没为你安排。”予涵温和地欠了欠身，缓声道：“多谢皇上。”如此，明檀才算放了心，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腻腻地冰凉，好似攥着一条不安分的蛇。看着酒杯流影晃动中自己的脸，若不是有薄薄的胭脂覆盖，只怕已然苍白如纸。这时蓦然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忙叫人把酒撤去，换成桂圆红枣茶。捧着热热的杯盏，心神才慢慢宁静下来，抬头看见予涵望过来的眼神，带着关心和眷恋，不由柔婉地笑了笑表示自己很好。只是心里始终有些苦涩，即便互相间有这么深厚的情意，也是只能藏着掖着，一辈子见不了光。别看御膳房做的菜色没什么滋味儿，可是有几样还是极好的，比如这道糟鹌鹑，味道进的相当足。眼前这盘已经全吃完了，正想着能不能叫人再添一盘，忽然觉得周围异常安静，孙福盛手执拂尘，道：“盛宁宗姬周明檀上前觐见。”一个激灵，只觉得心口发凉，连带小腹有些酸软，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别自己吓唬自己，她在心底劝说着，然后上前按着礼数拜倒，“臣妹明檀参见皇上，皇上吉祥。”晚上的徽光殿悬灯万盏，粗如小臂的河阳花烛照得殿中亮如白昼，宝珠生辉。鼎中焚着沉水香，袅袅绕绕的白烟扶摇而上，馥郁的气息在威严庄华的皇家宫宇中显得沉重高贵，连角落里的插着的芽黄惠子长青蕊都垂出膜拜的肃穆。“抬起头来。”明檀不敢把整张脸都露出来，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颚，眼帘始终恭顺地垂着，僵硬地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一晃这么多年了，叫朕想起中弘王叔在时的情形。那时他还教过朕经史，实在是宗室中少有的博学之人。”良久，纾润叹道，又问：“多大了？”“回皇上，臣妹今年二十。”明檀心里一紧，勉强笑道，余光里可以看见予涵亦是脸上一白。“竟是比雪魄帝姬还要大一岁，唉，父母不在身边连个去向都没着落，可怜见儿的。”旁边齐郡王妃持着帕子拭了下嘴角，状似怜惜道。因着吕珠之事，齐郡王妃不怎么喜欢明檀，总觉得她无视自己正经王妃的身份去看视吕珠是落了她的脸面。“皇后你看呢？”纾润看着符端倚，其实哪里是真的问她，人选早就在他心里头了，而符端倚只需陪他演场戏，略笑了笑道：“臣妾也没什么顶好的主意，不过杨昭容的弟弟也不小了。宗姬这样好的女孩儿，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继续做一家子也是段佳话。”左边肩颈下的刀伤隐隐作痛，皇后的话好似化作万千根银针狠狠地戳着自个儿的心脏，额头上渐渐潮湿起来，湿冷如晚秋落下的霜。她勉力撑着不让自己的颤抖太明显，笑道：“臣妹家严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虽不能与婴儿子比肩，但请撤其环瑱，至老不嫁。”“你这份孝心是极好的，可是你作为中弘王叔唯一的掌上明珠，想必王叔泉下有知也宁愿你能嫁得如意郎君。”皇后含着端庄而疏离的笑，忽然让明檀看不明白。三年前就提醒过她早拿主意，可是那时候她只想着该怎么打发自己的时间，婚嫁在心里只是一种无所谓地东西，如今是逼到绝路，再无转圜之地。纾润道：“择日不如撞日，雪魄明日下嫁，盛宁宗姬就让礼部在下个月挑个好日子吧。”胸口的疼痛越发剧烈，明檀只是死死地咬着牙齿，跪在明滑如镜的三尺玉砖上，上面琢磨出四方连云的纹路，仿佛整个人都要化作里面的一部分。风好像从门缝窗隙间吹了进来，裹住她的身子，好冷，恣意灿烂的夏天要过去了，然后就是万籁俱寂的秋天和寒冷彻骨的冬天，脖颈像是被谁给掐住了，喘不过起来。“宗姬，您是该谢恩了。”孙福盛面无表情地提醒道。拼尽全身力气，磕了个头，但是牙咬着嘴唇出了咸腥的血，始终张不开嘴。眼前一阵阵发黑，连那尖锐似刀戳的疼痛都麻木了，这时只听坚定而沉稳地声音道：“恕臣死罪，阿檀不能嫁。”脑子里仿佛一根紧绷多时的细线“啪”地一声断了，思绪碎裂如同落地的明镜，难以拼接回去，斑斓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