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最引人注目者无过于杨婕妤,发上皇上亲赐的鎏金碧玺嵌石榴花样发钗焕发着得意时的灿烂光芒,五个月的身孕小腹已然隆起,整个人丰腴圆润得不像杨婕妤更似杨贵妃。以皇上的意思,诞下皇嗣即封为贵嫔,好作一宫之主。杨婵脸上都是对美好未来的畅想,对于她而言无论是皇子帝姬,至少她后面的日子是有了倚仗。而宗室里,由于晋王和清河王的缺席,比之以往是安静了些。唯一让女眷们议论纷纷的是齐王府里的吕侧妃。听闻吕侧妃仍不知悔改,缕缕顶撞王妃,甚至扬言将她取而代之。听闻她恃宠而骄,王府里进门没多久的严庶妃刚有身孕生生被她给闹没了。听闻齐王大动肝火,不顾吕侧妃是王子生母上了道折子与皇上要废其侧妃之位。听着底下宗室夫人们嘁嘁喳喳的谈论,看着她们或神秘或冷淡的模样,符端倚只是头疼,这的确是皇家的丑闻。齐王上折子的当天欣太妃就急急忙忙地赶来昭阳殿为吕侧妃求情。可怜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俯身行礼都不大利索,还得拉下脸来求自己帮忙放过自家侄女儿。符端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用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安抚欣太妃,让她宽心。后来也是她亲自出面先和齐王妃谈,保留吕氏的玉牒宗谱只降作庶妃,王子归由齐王妃名下并由王妃抚养。然后让齐王妃去劝齐王,看在欣太妃和淑和长公主的面上,这才压了下来。不过可想而知,吕氏今后的日子定是难过了。所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自己……呵……做了两年的皇后,操办主持宫宴已经是得心应手的了,然而真正让她为难的却是宫宴后地族人拜见。永顺侯的正室夫人郑氏,她的大娘。对于这个女人,符端倚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嫡母和庶女,能指望有什么深厚感情吗?在府里时,因她自小丧母,又是养在太夫人膝下,所以和郑氏没有过直面冲突。可即使这样,郑氏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更不提符端倚入宫封后,郑氏就更加不平,她不能说皇上和太后什么,所以只能背地里和自己娘家人说符端倚狐媚惑主。可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符端倚的样貌,哪怕当今皇上宫里妃嫔不多,她的姿容也只属中等一流。“皇后娘娘吉祥。”郑氏一身正经的一品诰命礼服,脸上始终带着贵族妇人特有的雍容自矜,小指微翘,硕大的红宝石堆翡翠戒指骄傲地闪着华贵的光耀。符端倚淡淡抬手,“免礼,赐座。”她们客套地寒暄了几句,你来我往也没什么体己话可说。符端倚猜郑氏此次是为了五妹玉雯而来,心里默等她什么时候开口。“妾身听闻宫里杨婕妤有了身孕,是男是女太医院应该有定论了吧。”没过多久郑氏开口问道。“唔。”符端倚没有直接回答,手拈过连枝工笔牡丹盖碗,细腻的白瓷映着碧色的香茶,宛如盛着一块上好的翡翠,通明透彻。见她不说话,郑氏心下不满,庶女就是庶女,以为飞上枝头就真能变凤凰了?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她也只是抿了下嘴唇,清清嗓子道:“收起来,皇后如今只有灵素帝姬一个孩子啊?”符端倚嗯了一声,继续用瓷盖撇着茶沫,手势优雅,修长的手指上套着镂金菱花嵌碎宝石护甲,在空中划出圆滑的弧线。“妾身知道皇上子嗣不丰,杨婕妤娘家如今在皇上跟前正得脸,来日生子若是帝姬倒还罢了,若是个皇子,只怕皇后的位子就不是那么安稳了。”郑氏特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眼,看皇后仍无反应,咬牙挑明道:“你看你五妹玉雯如何?她模样不用说,自是极好的,又是你嫡亲妹妹。若是入宫与你一同侍奉皇上,来日有了一男半女,也能给你添份助力。”符端倚惊讶道:“什么?”“以皇后的身份,让亲妹子入宫为妃嫔不会是件难事吧。亦或嫁作亲王正妃也可,我看清河王就不错,既是太后亲子,在宗室王爷里面又是最出挑的。姐妹间有些照应,皇后以后说话也有底气些。”郑氏自顾自道,也不管符端倚的脸色渐渐不好了起来。“这不合规矩!先不说玉雯没有参加选秀,皇上以礼治天下绝不会纳入宫中。再退一步说,清河王正妃,那得是太后点了头才算的,本宫这作弟妹的算什么呢?”符端倚缓了口气,放下茶盏道,“再者,本宫听祖母说已经给玉雯物色了几家京都里的世家少爷,大娘今日这话可有问过祖母的意思?”郑氏脸色一白,她确实是瞒了太夫人来的。玉雯脸上生了面疮,照大夫的嘱咐得调养个一年半载的,太夫人打算等过了风声再将她许给知根知底的人。但无论是多好的人家,玉雯始终要比端倚差上一大截,郑氏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选秀前她就想着要玉雯进宫,以自己女儿的地位出身和貌美年轻,何愁不能让符端倚让位于玉雯?因此她想尽了一切法子调养玉雯,定要让她在皇上亲阅那天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为此郑氏搜罗了多少偏方奇药,可叹功亏一篑,因其中两种药性相克反而毁了玉雯的大好前程。自己女儿不但没有一步登天,反而沦为京里闺阁间的笑柄,她自己也被婆婆训斥一顿,险些被剥夺了家族的掌事大权。如此,她是更加恨符端倚。“若是祖母不曾同意,本宫也不好帮忙。”符端倚摇了摇头,起身对早莺道:“乏了,早莺,送客。”郑氏起身,眼睛几乎能射出刀子来,冷冷道:“符端倚你可不要忘了,是谁让你娘进的符家大门!做人可不能这样忘恩负义!”符端倚背对着她,拢了下臂间的石榴红联珠孔雀纹披肩,唇间牵起一丝冷笑,“是。但本宫也不会忘了,是谁折磨死了本宫的母亲,又是谁在本宫进宫前,给了本宫一巴掌。”郑氏顿时恼羞成怒,猛地上前就要扯符端倚,但是对着她明黄鸾纹织锦长袍,上面的展翅怒飞的七色金线凤凰,伸颈、探爪、摆尾,傲然睨视天下,她顿时一个激灵,对面可是整个大周的一国之母啊!就这么停了一下,符端倚已经离开了。她挺直了后背,迈着从容的步子越过紫檀木镶宝朱雀纹八扇屏风,顿时有很多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脑子里,迫使她重温那些恨不得被埋葬掉的过去。那段永顺侯府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依然会有鲜明的疼痛。她的母亲是侯府里的家生丫鬟,在父亲外放为官时被收作通房。后来郑氏嫁进符家,他们不想得罪长房媳妇,哪怕母亲已身怀六甲,也依然是个丫鬟的身份。郑氏厌恶母亲在她嫁进来前就被收了房,所以一直都没有给母亲名分,而符端倚直到自己母亲去世前都是过着半丫鬟半小姐的生活。四岁那年母亲病逝,祖母将她接了去才正经地像个大家小姐地被教养,可惜母亲一直没有名分,那时连得脸些的婆子媳妇都敢欺负她。甚至有时大夫人被父亲的小妾气到,也会故意指使人侮辱她撒气。她唯一的倚仗,只有祖母,所以当时但凡是祖母要她学的,要她做的,她都是拼尽全力去做,生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让祖母把她送回大房。祖母住的院落是全侯府里最大也是最冷清的。住在那里的日子安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听得到,簌簌落落积成厚厚的一地,一场雨水浇过,散发着霉腐的味道,是连秋虫都嫌弃的地方。她在毫不起眼的院子角落里住了一14年,默默无闻。有一日,忘了关窗,被深秋的寒风一抱立马打了个喷嚏,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还活着。一14年,现在想来真是恍如一梦。如今对镜梳妆,几乎都找不到自己以前的影子了,眼睛里多了很多下意识的高傲与雍容,连曾经寡淡的五官也罩上了胭脂翠华修饰出来的庄重。十五的月亮将至最圆,皎洁没有任何瑕疵的光华徘徊在昭阳殿里,有点冰凉的意味。今晚皇上会来。明明知道他更中意的是柔婉清秀如董云如那样的女人,在清雅中自然流淌出动人的风情,符端倚依然穿得中规中矩,华贵却一眼望去索然无味。不是她不知道怎样能讨好皇上,而是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资质,揽镜自赏,也能看出眉眼五官间的平凡。所以,与其东施效颦,不如就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依着老祖宗的规矩,每月的十五,皇上必须留宿昭阳殿。有时符端倚也会冷笑,若是真的帝后恩爱,便是没有这规矩,皇上也会自觉地去看望去关怀她的。这样一个规矩,留得了人留不了心呵。她歪在软榻上安静地等着皇上,手里握着书闲闲地翻着。昭阳殿是这么静,静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静到几乎让她怀疑是不是回到了永顺侯府的侧院里。直到半夜,皇上才来。湘妃竹帘忘了收,隔着望去,他欣长高大的身影在烛光的掩映下温暖许多。符端倚眯眼凝视了一会儿,比起面对面独处,她更喜欢和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样就可以享受他在身边的安宁和暖意的同时,不用向他汇报那些折子和宫里的账簿了。一个个冷漠的数字和人名实在让她厌烦了,即便她知道自己掌控的是他的半个国家,这样大的不属于一个后宫妃嫔的权利。她越发地像一个尽忠职守的臣子,而不是他的妻。每次在一起,横在他们中间的是这个大周,这时符端倚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含馨会那么果断地拒绝协理六宫的权利。因为,不想和他之间有任何的隔阂和杂质。是的,哪怕是留宿在昭阳殿,他的心依旧在大周的江山上,亦或一点点在他喜欢的妃嫔身上。“有空替朕看看如儿吧。”纾润拥着她,在她耳边道:“她入宫四年都没有身孕,心思又细腻敏感,杨婕妤有孕,朕怕她想多了。”如儿?很少听他唤哪个妃嫔的闺名。从没有觉得被他抱在怀里,居然也会这么冷。她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疙疙瘩瘩地不能平静,“宫里那么多姐妹都不曾有身孕,宁妃也是心细如尘的人,和臣妾同一年入宫至今膝下寂寞,也没见她难受。”不知觉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仔细一想,不知是为了含馨多一点,还是为了自己多一点。“如儿不一样。”纾润皱眉,“那天朕听她念‘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朕不想她难过。”“那就可以让臣妾难过?”忽然忍受不了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寒意,符端倚喃喃道:“为什么你喜欢董云如?”下颚一紧,纾润冷冷地捏着,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居高临下道:“皇后,不要任性!”几个字的分量之重,没有任何缓冲压在符端倚的心头。纾润的手劲很大,下颚几乎快碎掉的疼痛,这样下去,会不会像那个瓷的杯子一样碎成一片片然后扎进肉里?在这样的疼痛下,蓦然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符端倚端庄一笑,心里苦涩得能溢出来,发间流苏沙沙地在脸颊边摩挲,“是臣妾糊涂了。”手松开,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乌青的指痕,却麻木地没有感觉。“规矩是你的好处,不要忘了”他冷漠地语气平缓地推进符端倚的耳境,强硬不容推拒。终于知晓最冷时是什么样子了,当最后一点温暖也无可遁形时,她依然笑着,“是。”忽然明白当年出身不如含馨,样貌不如璟贵嫔的自己是凭着什么做了皇后。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后会默许自己置喙国政,只是因为她自幼的本性,规矩。礼,对准了一个皇后的必要条件,对准了一个太后需要的辅佐帝王又不具野心的近身臣子。当年最具凤位竞争力的含馨,之所以不被太后看好,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有所求,她要皇上的爱。仰头看昭阳殿富丽堂皇的藻井,金碧辉煌的描漆,浓墨重彩的点翠,腾挪飞扬的绘金,灿烂绚丽得能耀花人的眼睛。一头亮丽乌柔的四尺长发绸缎般铺散开来,隔绝了织金纹牡丹绛红枕的粗糙线纹。汗水滴进眼睛里,刺激得泪水滑落。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任由自己哭泣出声混在嘤咛呻吟中,顺着外殿青瓷缸飘摇的荷香游荡出去,不留一丝痕迹。不知道这是不是妒忌,是不是一个女子最最不能有的七出之罪。能包容杨婵怀有他的孩子,能包容含馨对他的爱恋,独独不能包容第一次他对着自己亲昵地唤另一个女子的闺名,要自己去宽慰一个他喜欢的女子。怜惜董云如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看不见自己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青葱一般的纤长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肌肉里,这样,你会不会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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