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ory after Zhen Huan
Chapter 103
里他被传入仪元殿西暖阁,皇帝还在批阅奏章,御座后面的六扇“八骏”屏风衬着他沉稳的气息若古松磐石。他翻看了几本,让孙福盛递了过去,上面是新修好的雁鸣关的奏情。楼归远一力主张的火器营这次立了大功,只是这功名全记在了洛秋山等人的名下,留给楼归远的是一书越权跨职的弹劾。“都察院的人都觉得楼爱卿很闲。”皇帝喝了口参茶,头也没抬地冒出这么一句。楼归远眯着眼睛看了眼下面的署名,又是史正国,每每上朝这个老人都恨不得站得离他远远的最好以眼睛看不到的距离为止。然而这种折子多了去了,即便看着雪魄长公主的份上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为显示自己不同流合污的要上折子非把自己拉下来不可,又或者只是因为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着实是独一份。不过令人费解的是为何独今天皇帝连夜召他入宫,仅仅是为了这个?或者连皇帝也觉得这样的压力太大,应该顺应大多数的意见?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他又能如何呢?若如此,他之前的努力又算得了什么呢?心底里难以察觉的更加害怕的却是他所认可的这个皇帝也不过如此。他状似轻松道:“皇上是打算让臣清闲清闲了?”仪元殿的西暖阁有一瞬间的静谧,静到可以听到二人的呼吸声,皇帝“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折子撂在龙案上,眼中浮现出少有的戏谑,“在其位,谋其政,你是雪魄的驸马,这担子只会越来越重。不过是朕贪心了,既想楼爱卿安邦定国又能拿楼爱卿的功劳来作他人的人情。”楼归远暗地里长出一口气,这时候才发觉额头微凉,竟是出了点汗,自己果然看不开呵,对自己真正想要的看不开。“臣所要的比这个更多。”这个皇帝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什么人,楼归远心里很清楚,君臣之谊是建立在他的功业对上了皇帝的需求。所以后来哪怕明知道董洪章所为,他都不曾正面站在董氏一族的对立面,皇帝还需要董家,他楼归远就不能不给皇帝这个面子,或者说就不能逆了帝王的这个龙鳞。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越走越偏,当初想要朝廷焕然一新,可如今看来他所做的无非是在维持一个平衡,努力压制董氏一族在朝廷的影响力,他要的改革始终没有到来。终于在董洪章窃取他的同窗蔡钊的论策时一怒之下将官员调任全推给自己的下属,然后致力于外交上面的调改,关注起大周之外的国家动向,求个眼不见为净!他无法去恨这个皇帝,也恨不了这个世道。毕竟正章帝已经是难得的明君,毕竟世道一直如此,无能的是他楼归远!曾经轻狂地说自己要改变这个大周,可是卖身与帝王家,落下一个裙带关系的隐形污名,最终董洪章连科考这样一个唯一改变天下寒门子弟命运的大门都能给扭曲了,他楼归远这么多年到底在做些什么!连一个董洪章他都奈何不了,这个大周他要怎么改变?于是便有了鸿胪寺的整改与插手西希拜罗内政的政策,至少外无强寇……“那么内患呢?”雪魄轻斟了一小盏玉露,“攘外必先安内,否则这个国家便如一颗从内部腐烂的果子,任凭外面如何好看,早晚都要全部烂掉的。”楼归远看着手中的东坡乐府,不做声。“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没看完几句,便被雪魄抽掉了,“松房,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了什么取孤的吗?不要让孤看不起你。”他饮完手中的玉露,起身道:“今日我要早些睡。”雪魄唇角抿起一丝笑意,“好,孤让伯安仲宁哥儿俩安静些。”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很轻的一声,“谢谢你。”正章26年二月初七,是董家覆灭的那一天。皇帝依旧是在仪元殿东暖阁召见的他。“为什么给董世宗送行?”皇帝手下是弹劾楼归远与董氏一族有私的折子。“董氏一族伏诛正和大周律法,然而臣对不住董世宗,更对不起大周朝廷,致使皇上失去一位未来的栋梁之才。”皇帝冷哼一声,“卿这说法百年以后必为一段佳话,只是现今,朕劝你划清界限的好!”他深深一揖,“臣遵旨。”皇帝也是个决绝的人,哪怕错了,也不能容许有人质疑。君心难测。皇帝有时会纵容他近乎异想天开的谏言,有时也会出其不意地警告他,毫不留情。就如同对待董氏一族,他放纵了那么多年,突然收网,没有一个逃出来的。其实如今他都一把年纪了,鬓角花白,才终于想明白。“臣楼归远恭请皇上圣安。”他起身欲拜,却被新帝扶起。新帝行事比之正章帝多了几分刚强,偏偏言语上总是带着几分温厚,是另一种猜不透。“太傅请起,朕受太傅教诲,怎敢受此礼?”他脸色微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新君,一字一字道:“君君臣臣,先帝以礼治国,皇上也当事必躬亲维护朝纲。”泰启帝微微一笑,这次的语气更加不容人质疑,“那么,楼爱卿平身。”如此,楼归远方才坐下,君臣之间不过商量了后面对西希拜罗的外交政策,还有几位先帝留下的臣子以及各个亲王的部署,最后仪元殿东暖阁又是一阵沉默,一如当年。“说了这么多人,不说说自己吗?”“臣但凭皇上驱遣。”“朕要听你自己说,毕竟……你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不是吗?”他忽然笑了,那样的自信,“先帝遗留下来的臣子中,钟太师博闻强记,学识最为渊博,惜乎廉颇老矣,其子钟康有家父遗风不过阅历不多若和诚王殿下相互辅助于皇上处理政务上有益无穷。直王殿下思路宽广,蔡钊经验丰富,二者相辅相成,治国方策上可放心任用。甄致礼李合学耿直忠君,皇上若有信不过的时候可以借二人为耳目看清楚。姜栋春是个人才,皇上若是顾忌外戚可调他至鸿胪寺或摄政公主处。假若一定需要听取谁人的谏言,臣举荐清河王,只是皇上早晚要自己拿主意。”最后他微抬了下下颔,“皇上抬举臣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正如赞名剑锐利,可是兵刃无眼,易主更是不容易。臣已经将能替代这把名剑的方法说出来了,先帝应该有留下什么遗旨。”泰启帝一怔,面无表情道:“舒无虑!”他看了一眼嵌宝漆盘上的金樽,哈哈大笑,全无臣子的谨慎恭敬,然而那样的骄傲,“臣,谢皇上赏赐!”毫不犹豫地饮下,亦不行礼,转身离去。宫外他制止住了奴仆牵引过来的马车,自己取过缰绳,不顾风雪渐大,一路骑回公主府。果真是瑞雪兆丰年,今年的收成定是极好的,他眯眼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尽头。“松房。”柔柔的女声自有她的坚强。他笑,“大长公主。”雪魄怀中一束白梅冷香幽然,眉心朱色为钿更添一分清艳,“今日回来的晚了许多。”“是,皇上留我谈了一会儿。”“嗯。”白雪茫茫,相顾无言。雪魄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轻声道:“回屋里好吗?孤冷了。”楼归远点头,刚迈开一步,眉峰一皱,顿时有刺目的鲜红滚滚自唇角流下。雪魄自他眼中能看到自己的惊恐,抛下了刚折下的梅枝抱紧他倒下的身躯,“怎么了?我去叫大夫。”染血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楼归远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事,你别怕。”雪魄拥紧了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他的脸颊是冷的,和漫天的飞雪一般那么凉,凉得她的骨节都疼了。“我真的害怕了,松房,真的。”感觉到他的手颤抖着覆上自己的头发,“那就……闭上眼睛吧。咳咳……”他顿了一会儿,笑道:“说来,我将大长公主囚禁在这公主府中这许多年,终究不负大长公主的牺牲。”雪魄的侧脸有一抹残存的暗红,混着泪痕,终究凝噎,“我很冷。”他的头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没有回答,再无声息。她仰面看着无尽的雪纷纷而下,“我真的冷,真的害怕,真的不想你离开我,真的……真的没有后悔过下嫁于你。”泰启初年十月,宫中旨意,“雪魄大长公主,性安虚白,神融皎昧,便令出宫,为太祖追福,宜于京城右甘露峰安栖观安置,仍以来年正月令大长公主出家修行。”伯安与仲宁并没有他们父亲惊采绝艳,然而到底有着雪魄长公主之子的依仗,他们却足以一生平安。安栖观在甘露峰山后,静谧到感受不到时光的流动。她想起少女时代,那纯白的情爱,持逸所带来的怨与爱。然而再次走上青石台阶铺就的山路,红叶落在太虚髻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将落叶拈在指尖,轻笑,“松房,世人的评价是他们的话,我只想在安栖观中一个人想想你。”(1)周襄王14年(公元前638年)夏,怒气未消的宋襄公不顾公子目夷与大司马公孙固的反对,出兵伐郑,郑文公向楚国求救,楚成王接报后,没直接去救郑国,却统领大队人马直接杀向宋国。宋襄公这下慌了手脚,顾不上攻打郑国,带领宋军星夜往国内赶。待宋军在泓水边扎好营盘,楚国的兵马也来到了对岸。公孙固对宋襄公说:“楚军到此只是为救郑国。咱们已经从郑国撤军。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咱们兵力小,不能硬拼,不如与楚国讲和算了。”宋襄公却说:“楚国虽然人强马壮。可缺乏仁义。我们虽然兵力单薄。却是仁义之师。不义之兵怎能胜过仁义之师呢?”宋襄公又特意做了一面大旗,并绣有“仁义”二字。要用“仁义”来战胜楚国的刀枪。到了第二天天亮,楚军开始过河。公孙固向宋襄公说:“楚军白日渡河。等他们过到一半,我们杀过去,定能取胜。”宋襄公却指着战车上的“仁义”之旗说:“人家连河都没渡完就打人家,那算什么仁义之师?”等到楚军全部渡完河,在河岸上布阵时。公孙固又劝宋襄公说:“趁楚军还乱哄哄地布阵,我们发动冲锋,尚可取胜。”宋襄公听到此话不由骂道:“你怎么净出歪主意!人家还没布好阵,你便去打他,那还称得上是仁义之师吗?”宋襄公的话才说完,楚军已经布好阵,列队冲了过来。宋军大乱。宋襄公冲在最前面,却陷进了敌阵,被箭射中大腿。由于宋襄公是个讲仁义的人,对待下属十分好,所以他的属下都拼死保护他。那杆“仁义”大旗,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去了。
hazy moon
(一)和亲一路途径大定府、仪坤州、上京,穿过茫茫草原又走了两三日。终于在日渐西沉之时,凤车云锦珍珠帘掀开一角,隔着绣四美红木座屏我虽看不见来者,可是依照前几日的例子令蓄黛问道:“外头有何消息?”坐在座屏外头陪嫁的粗使宫女轻声道:“甄大人禀报,赫赫迎亲的使者已到。”我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坐直了身子,尽管知道别说是隔了数千和亲送嫁侍卫的赫赫使者,便是连座屏外头的宫女都看不见我改变了的姿势。然而自幼我晓得,心态决定结果,现在的我警觉起来,后面应对赫赫人也会如此。蓄黛服侍我多年,亦是默契地将车内的糕点诗集收了起来,点上宁神静心的檀香,徐徐升起飘渺的氤白。“知道了,一切皆听从甄大人指挥便是。”蓄黛代我答道。那宫女应了声是,外头帘子又放下了,前头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四周又陷入了一片寂静。贞观政要被放到了一边,暂时我没有心情看下去,只看着织锦广袖下被染得朱红的指尖,上面以金粉描成了醉牡丹的样子。蓄黛以为我紧张,柔声道:“帝姬放心,甄大人是太后娘娘兄长,不会出什么叉子的。”我摇了摇头,“不,孤只是在想,太祖一朝亦有和亲的妙仪公主,然此公主原先不过是由宗姬册封的,且大周战乱方结束,赫赫实力远胜我朝,那时赫赫人也是在雁鸣关前迎亲。如今大周赫赫兵力不分伯仲,且又有我三姨为赫赫大妃,为什么反而是我们多行数百里才与赫赫使者接洽?”蓄黛迟疑道:“或许是行程有误?”我不信。到底是两国联姻,赫赫岂能视为儿戏?及至草原深处,赫赫人架起了牙帐,以毡为盖,红蓝交错,色彩浓艳,王帐周围阈与柱更是皆以金裹,耀眼非凡。帐子里猩猩毡直没脚踝,绒毛之细肉眼难辨,中间香案,小几,卧榻,屏风,香炉具备,上面以金粉涂成赫赫族里独有的宗教花纹,在烛火曳动之下闪烁不定。我扶着蓄黛的手信步踱入帐中,一眼瞥见旁边侍立的几个赫赫女人,圆脸盘,朱色袍。而身后原本跟随来的大周侍从被拦了下来,蓄黛挑眉,冷道:“这是我们帝姬带来的人,放进来。”为首的一个赫赫女人上前双手交叉抚肩行礼,用赫赫语道:“奴才阿莫哥是大汗亲自拨来服侍公主的,公主既嫁来赫赫,便是草原上的女儿了,一切还请入乡随俗。”我见她穿着鲜亮,长马靴上点缀红翡,年岁四十左右,料想非寻常仆役。好在下嫁之前学过些赫赫语与草原上的风俗礼仪,外人看不清珍珠面帷我的神情,而我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先将我和大周隔离开来,如此他们才能为所欲为。“这些人是孤用惯了的,平时做些杂活。嬷嬷既是大汗得用的人,孤怎好多劳烦?何况我大周与赫赫兄弟之邦,本不必分你我,便是让他们贴身服侍想来也无妨,嬷嬷你说是吗?”我抬了抬下颔,不等她回答,遂对蓄黛道:“去,拿那四喜白玉如意赏给嬷嬷吧。”蓄黛应了声是,便去了。话说到这份上了,阿莫哥脸上不悦,却只得让后面的赫赫侍卫放行。因着大婚观礼的缘故,舅舅甄珩会在赫赫驻留半个月,期间宴席不断而这里有没有大周男女之防,我不愿赫赫人小瞧了自己是扭捏胆小之辈,遂也盛装出席。赫赫可汗面南而坐,紧挨着他右首便是我的三姨,当今赫赫大妃甄玉姚。左首略低一些是我名义上未来的夫君,七王子穆罕多,依次往下是二王子巴特格,据说战功赫赫,只可惜其母只是个女奴出身的庶妃,四王子德扎,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六王子巴特格亲弟弟巴特萨德,八王子费冬英以及才刚满八岁的十一王子穆罕多胞弟穆青沙。舅舅乃我长辈,又是大周太后胞兄,自然坐在右首第一位,既不乱辈分又替我正面挡下许多敌意,比如赫赫王室最大的两个亲族颜扎氏与关氏。他们两族世代与赫赫王室联姻,比如七王子穆罕多的生母已故西帐阏氏关氏朵兰哥以及如今最得宠的东帐阏氏颜扎氏鱼宁,至于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帐子中的三四个关氏女子和即将嫁与八王子费冬英的颜扎氏姐妹那更是难以计数。不同于大周一夫一妻,赫赫乃一夫多妻,只要你养得起,甚至父辈只要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妾也可以继承,比如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帐中其中一个关氏就是早逝的大王子的侧妃。而一族的女人越多地嫁给王族就拥有越高的地位和好处,我嫁给穆罕多,从某种意义上是阻了关氏和颜扎氏的好处。我仅仅是极小的时候,约莫六七岁时见过她一面,印象不深,如今看来她与母后和小姨样子并不很像。身子纤弱,眉眼秀气却不如小姨星眸灵动,蕴含着一股明媚的生气,草原大漠上的风霜在她柔婉的脸颊上留下了坚韧的痕迹,可是远不如母后经历大风大浪后的深远高华,怎么说呢,或许是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让可汗比起对颜扎氏单纯的宠爱更多一份敬重。她含笑问了我几句母后的安好,我含了一点矜持,略侧首向上座笑道:“母后身子康健,只是自大妃出嫁,格外思念,特嘱咐外甥女带来一些大周的礼物做个念想。”说罢,轻击双掌,蓄黛奉上嵌宝漆盘,上面盛着一件芙蓉妆对襟旋袄,以戗针在领口袖端绣出连绵凤羽。三姨一怔,双手抚上那袄,泪盈眼眶,哽咽道:“这是姊……这是太后……”我觑了一眼可汗,以素帕按了按眼角,似触物生情,“是,此乃母后亲手缝制,便是感念三姨远嫁赫赫北漠多年,只盼这袄能如母后一般陪伴三姨,姊妹情谊永在。”三姨抚摸着袄的手指微微收拢,她腕上上的松绿石手串映射出忽明忽灭的幽光,令周围显出奇异的青色。可汗一揽她纤瘦的肩膀,略眯了眼看着这袄,笑道:“大妃与大周太后果真姊妹情深。”声音低沉,却让三姨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温婉一笑,“妾身原本在闺中时与姊姊并非最亲密,只是嫁来赫赫这许多年,方才觉出姊姊当年待妾身何等的好。真真是当年太年少,不晓得姊姊的一番苦心,今日乍一见姊姊手艺,难免失态,还望可汗饶恕则个。”她话语若玉珠落盘圆润划出,立领口上细细的一圈狐毛随着她口出的呵气轻轻拂动,似白练若有若无的飘舞。可汗哈哈一笑,“你我夫妻,不必如此,何况大周送嫁的来使可不就是甄大人?大妃无需顾忌本汗,多与甄大人聚一聚。”舅舅起身,酒斟满金碗,朗声道:“多谢可汗体恤,珩便以大舅子的身份先敬可汗一杯了!”仰脖干尽,反转来,空空如也,立时博得周围一阵喝彩。可汗回敬过后,宴席方算正式开始。舅舅开头便与与可汗互称亲家,相互敬酒,也因着他从可汗先,其余赫赫贵族虽有心灌他的酒看大周使者出丑,却又不敢抢了可汗的头。而我只安安静静地坐在舅舅的下首,任由舅舅与可汗周旋在宴席的正中央吸引诸人注意,余下的人便没有机会向我敬酒。赫赫人善饮,连女子也不例外,我虽非孱弱胆怯之辈也能喝一两杯,然初来乍到实在不宜暴露太多叫人拿住自己行事路数。大礼定在了十月初十,正是我来到草原上的No.15日,听了北风呼啸一夜,迷糊中我想起了在昀昭殿的夏日午后。正看母后让我背的战国策,天儿太热不知不觉竟是倚着罗汉床上的旋纱填五花五叶引枕睡着了,隐隐约约脖子间出了一层汗,腻歪得紧,可是睡得沉沉的懒得动,便也这样难受地继续躺着。有清芬柔软的鲛绡帕子温柔地给我擦了去,那么的轻,生怕把我弄醒了。我隐约听见母妃的声音,“含珠,你叫人把外头的蝉都粘了去,这么吵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月儿午睡醒来总是口渴,你去冰一碗绿豆汤,记着,汤里不能加冰。”她的声音压得那么低,可是我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母妃,眼圈总是不争气地要热上一热。如今听着这样大的风,便总会想一想母妃,如果她在我身边定是怕我冷着,老早便要含珠姑姑翻出我那火红的狐狸毛镶边牡丹暗纹斗篷了。至于母后,虽有变天,她会遣槿汐嬷嬷来叮嘱我,终究大部分心思是在予涵,灵犀和雪魄身上。其实这样对我而言,挺好的。毕竟我从出生起所有人都说我的母亲姓冯,昀昭殿是我的家,那么大的皇宫里只有母妃陪着我,我陪着母妃,很简单,也很坚定。直到五岁那年母后回宫,一瞬间所有人又都说我的母亲其实姓甄,只是因为出宫为国祈福才把我托养在母妃名下。那时的我就像是天地都被颠覆了开来,我笃定的最坚固的关系,我是母妃的女儿,母妃是我的娘亲被所有人轻省的一句话给否定了。一想到母妃不要我了,心里便是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事实总是要承认的,而母后确实很喜欢我,这没什么不好的,何况我和母后亲近一些,母妃也能得她的照拂,不会被其她妃嫔动摇。只是有时候我与端母妃的温仪姐姐玩的时候,看到母后抱着灵犀,那么温柔宠溺的目光,我总会想,为什么当年母后要抛下我出宫呢?“帝姬可醒了?”屏风外面传来蓄黛清脆的声音,我坐起了身子,将垂到胸口的头发捋到后面去,随口道:“进来吧。”蓄黛着了身杏红穿花蝶袄裙,缀着金丝绣花好月圆香囊,几粒玉珠子随着她走动泠然有声。她鼻子冻得红红的,搓了手呵气道:“外头可真是冷,原还当前几天下过了雪就罢了,没想到昨儿晚上又是一场,帝姬里头可得多穿两件,不然几个时辰的大礼怕是撑不下来呢。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帐篷里虽生着十来个火盆,我犹嫌冷,指尖冰凉得像是在雪地里埋过的。蓄黛刚替我系好双耳同心白玉玫瑰佩后察觉我冷得发颤,连忙催着那些服饰我穿嫁衣的侍女快些,自己又寻了只景泰蓝铜胎手炉让我先暖着。曲裾三重衣交领右衽,袖口凤纹端丽微露一线朱色中衣衣缘,玄黑纁红相辅相成,大袖衫拖地三尺有余,上绣凤穿牡丹,栩栩如生,垂帷百褶似浪,摇曳生姿。正红下裙微露翘头五彩凤履,和田玉为底镂空装牡丹天香粉,步步生莲,举手投足间,有暗香盈袖。紫金凤冠上六颗千金难求的东珠如鸽蛋般大,柔光焕然,熠熠生辉,与我耳上的赤金包南珠坠子相映成趣,赤金流苏擦着脸颊凉凉地摩挲着。蓄黛托着我的手肘缓缓步出帐子,除却这身嫁衣,一切皆是以赫赫的婚嫁礼仪进行着。(二)大礼过后五天,舅舅便与可汗辞行,这原也是意料之内。我目送大周的使者慢慢消失在草原与天际之间,连影子都不再剩下,方与穆罕多回去。而后,穆罕多说他有要事处理,让我先回牙帐。我略侧了侧头,但见几个帐子之间有一袭鹅黄色身影一闪即逝,唇角泛起难以察觉的笑,“好,那我就去找父汗的几位阏氏说说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蓄黛见他真的走了,方才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奴婢叫人查了,是东帐阏氏的侍女,也是颜扎氏的,名叫丹娜珠。”赫赫习俗,女子出嫁可带一个晚辈为侍女,只是身份远不同一般丫鬟,被寻常丫鬟叫做“姑奶奶”以示尊贵。出嫁的这个女子可决定自己的晚辈是嫁出去,或者年长以后嫁给自己的丈夫为侧室。盖因赫赫一夫多妻,这个习俗原就是因各部落女子相互争宠才有的,毕竟两个同姓女子嫁一人总能互相照应,又或者嫁给丈夫的子侄也多一份助力。想来这个丹娜珠便是东帐阏氏的娘家女了,要么今后给摩格可汗做小,要么就是在诸王子中挑一个嫁了。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在意地摘下头上繁复的发饰,重新绾成汉女家常的发髻,只以一支双衔心坠小银凤钗作点。绾绾,绾绾,据说是长发绾君心,可惜,嫁来赫赫,我绾谁的心呢?“你一向谨慎,这个有你看着我放心。”我并没有给出蓄黛想要的答案,指了指案上放置的食盒,“走吧,咱们去三姨那儿。”牙帐外面那人迎风而立,肃肃如松下风,盔甲模糊地映出了我的轮廓,在北风的肆虐中显出有别于宫中的冷硬。握着枪的手明显因不适应北漠的干旱而有些开裂,这个我几天前就发现了。“戚律见过长公主。”他撩袍下跪,干脆利落就像无数次我见到他时一样。我点头,“起来吧。”手中的小小的珐琅嵌宝圆钵握了很久,握得几乎和我的体温一样,最终还是递了出来,“这是宫中的绿玉膏,回去敷在手上吧,孤在这里的安危全依赖你了。”看不见他盔甲之下的神情,他没有拒绝,道一声“谢长公主赏”,便接过了。我拢了拢身上的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望三姨的牙帐走去,心里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欣慰。只是,唯有一点,我是到赫赫和亲的胧月长公主,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三姨身着海蓝色的赫赫袍子,头梳小两把,仅以玉饰。只是定睛仔细看去,才发觉那一套皆以整块东海明玉雕琢而成,虽然简单,却带着低沉的华贵。她歪斜在胡塌上,手中捧着碗奶茶,“来,尝尝吧,以后可得习惯。”奶茶上面泛着一层细细的油沫,闻着也不如中原的清新悠远,我不由得蹙眉,只是未免失礼,还是喝了下去。热热的,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油腻,奶味非常足,还有一股咸味。“看来还算喜欢。”她以素帕掩唇一笑,柔和似暮春暖风,侧首对身边的侍女以赫赫语道:“阿岱,再去把做点奶豆腐和萨其马来,对了,还有哈纳部送来的貂皮也取出来,便是我给胧月的礼。”阿岱应了声是,便掀帘出去了。我放下了奶茶,口中咸咸的不舒服,又有点不清不爽的干,鼻头倒是冒了点细细的汗珠。三姨递给我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腌制的梅干,“梅子生津止渴,含着。我初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汗的几个姬妾向我敬奶茶,只有吃些酸的才能压一压这味儿。”我吃了,酸涩的味道充溢在嘴中,那时,眼前的女子是怎么度过的?独自一人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您可看到了母后的话?”三姨微微一笑,扭开颔下的几个盘口,露出我送上的小袄,“确实是姊姊绣的,只是凤羽上隐着的几丝金线绣法迥异,如今这小袄我整日贴身穿着,过些天等不显眼了我会自己换了里头的衬子烧了的。”“那么……”“我都私下里同你舅舅说了,他自然会带到皇上面前。”我不觉微笑,“那就好,毕竟皇上去年才登基,外头暂且顾及不得,但总要做好准备。”她抚摸着手上的多宝戒指,在熠熠烛光下显得光艳璀璨,一身素雅中,这是唯一鲜亮的首饰。秀气的眉略拢了一拢,“这事从未发生过,我们姨甥俩什么都不知道。”“外甥女今儿只是来给三姨请安的。”“那么……”,她复含了盈盈笑意,“胧月以后打算怎么办?”我一凛,想起这五日的情形,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心中似是滚过密密针扎锥刺,每一下都有看不见的鲜血欲沁,惊得我不得不肃穆了神色,“请三姨赐教。”她看我的模样,摇了摇头,“我不善这些,当年姊姊有心教我一二,我却是朽木难雕。你是姊姊与先帝的女儿,有些东西我信你是天生晓得的。”她顿了顿,抿起嘴角,“你是我外甥女,我经历的一些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如今看来足够保我一生平安,而你则是要更好地利用它。”大抵那些过去确是不堪回首,长辈的暗昧之事我不大好问,即便从宫中老人口中听到的也不过只言片语。三姨咬了咬嘴唇,那原本红润的唇便显出一丝青白,如一道划过的伤痕,结了疤,可总是在那儿摆着。她抚摸着手上的多宝戒指,“我少年时曾为为男女情爱所蒙蔽,被负心之人引诱出卖甄家,致使母族上下数十口蒙冤流放。后来即便甄氏平冤,负心之人得诛,我也再没了旁的心思,原是打算以后落发皈依佛门以偿还罪孽。只是后来赫赫扰我大周更是要夺我姊姊为阏氏,而皇上迫于情势不得不应下,当时已挟姊姊驶出雁鸣关数十里,险险为国之大耻。”甄家一案我后来辗转听说过,宫苑深深,只要有心总是能够打听得,然而母后被逼迫为阏氏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往事已经被淹没在大周如江河浩荡的历史中了无痕迹,此刻听三姨一字一字说来仿佛就在眼前。能够在赫赫委曲求全十数载依旧地位稳固,哪怕三姨的容貌再平凡不过,我想她总有些特别之处,心智上的或者是经历过的。“我随同清河王前往搭救姊姊,那时便想无论如何,哪怕豁了我自己也不能让姊姊被带走。原本可汗并不中意于我,毕竟论容貌我逊姊姊不知多少,论机智果决我又是怯弱胆小,论身份我不过一寻常的官家小姐,还
hazy moon
(一)和亲一路途径大定府、仪坤州、上京,穿过茫茫草原又走了两三日。终于在日渐西沉之时,凤车云锦珍珠帘掀开一角,隔着绣四美红木座屏我虽看不见来者,可是依照前几日的例子令蓄黛问道:“外头有何消息?”坐在座屏外头陪嫁的粗使宫女轻声道:“甄大人禀报,赫赫迎亲的使者已到。”我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坐直了身子,尽管知道别说是隔了数千和亲送嫁侍卫的赫赫使者,便是连座屏外头的宫女都看不见我改变了的姿势。然而自幼我晓得,心态决定结果,现在的我警觉起来,后面应对赫赫人也会如此。蓄黛服侍我多年,亦是默契地将车内的糕点诗集收了起来,点上宁神静心的檀香,徐徐升起飘渺的氤白。“知道了,一切皆听从甄大人指挥便是。”蓄黛代我答道。那宫女应了声是,外头帘子又放下了,前头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四周又陷入了一片寂静。贞观政要被放到了一边,暂时我没有心情看下去,只看着织锦广袖下被染得朱红的指尖,上面以金粉描成了醉牡丹的样子。蓄黛以为我紧张,柔声道:“帝姬放心,甄大人是太后娘娘兄长,不会出什么叉子的。”我摇了摇头,“不,孤只是在想,太祖一朝亦有和亲的妙仪公主,然此公主原先不过是由宗姬册封的,且大周战乱方结束,赫赫实力远胜我朝,那时赫赫人也是在雁鸣关前迎亲。如今大周赫赫兵力不分伯仲,且又有我三姨为赫赫大妃,为什么反而是我们多行数百里才与赫赫使者接洽?”蓄黛迟疑道:“或许是行程有误?”我不信。到底是两国联姻,赫赫岂能视为儿戏?及至草原深处,赫赫人架起了牙帐,以毡为盖,红蓝交错,色彩浓艳,王帐周围阈与柱更是皆以金裹,耀眼非凡。帐子里猩猩毡直没脚踝,绒毛之细肉眼难辨,中间香案,小几,卧榻,屏风,香炉具备,上面以金粉涂成赫赫族里独有的宗教花纹,在烛火曳动之下闪烁不定。我扶着蓄黛的手信步踱入帐中,一眼瞥见旁边侍立的几个赫赫女人,圆脸盘,朱色袍。而身后原本跟随来的大周侍从被拦了下来,蓄黛挑眉,冷道:“这是我们帝姬带来的人,放进来。”为首的一个赫赫女人上前双手交叉抚肩行礼,用赫赫语道:“奴才阿莫哥是大汗亲自拨来服侍公主的,公主既嫁来赫赫,便是草原上的女儿了,一切还请入乡随俗。”我见她穿着鲜亮,长马靴上点缀红翡,年岁四十左右,料想非寻常仆役。好在下嫁之前学过些赫赫语与草原上的风俗礼仪,外人看不清珍珠面帷我的神情,而我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先将我和大周隔离开来,如此他们才能为所欲为。“这些人是孤用惯了的,平时做些杂活。嬷嬷既是大汗得用的人,孤怎好多劳烦?何况我大周与赫赫兄弟之邦,本不必分你我,便是让他们贴身服侍想来也无妨,嬷嬷你说是吗?”我抬了抬下颔,不等她回答,遂对蓄黛道:“去,拿那四喜白玉如意赏给嬷嬷吧。”蓄黛应了声是,便去了。话说到这份上了,阿莫哥脸上不悦,却只得让后面的赫赫侍卫放行。因着大婚观礼的缘故,舅舅甄珩会在赫赫驻留半个月,期间宴席不断而这里有没有大周男女之防,我不愿赫赫人小瞧了自己是扭捏胆小之辈,遂也盛装出席。赫赫可汗面南而坐,紧挨着他右首便是我的三姨,当今赫赫大妃甄玉姚。左首略低一些是我名义上未来的夫君,七王子穆罕多,依次往下是二王子巴特格,据说战功赫赫,只可惜其母只是个女奴出身的庶妃,四王子德扎,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六王子巴特格亲弟弟巴特萨德,八王子费冬英以及才刚满八岁的十一王子穆罕多胞弟穆青沙。舅舅乃我长辈,又是大周太后胞兄,自然坐在右首第一位,既不乱辈分又替我正面挡下许多敌意,比如赫赫王室最大的两个亲族颜扎氏与关氏。他们两族世代与赫赫王室联姻,比如七王子穆罕多的生母已故西帐阏氏关氏朵兰哥以及如今最得宠的东帐阏氏颜扎氏鱼宁,至于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帐子中的三四个关氏女子和即将嫁与八王子费冬英的颜扎氏姐妹那更是难以计数。不同于大周一夫一妻,赫赫乃一夫多妻,只要你养得起,甚至父辈只要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妾也可以继承,比如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帐中其中一个关氏就是早逝的大王子的侧妃。而一族的女人越多地嫁给王族就拥有越高的地位和好处,我嫁给穆罕多,从某种意义上是阻了关氏和颜扎氏的好处。我仅仅是极小的时候,约莫六七岁时见过她一面,印象不深,如今看来她与母后和小姨样子并不很像。身子纤弱,眉眼秀气却不如小姨星眸灵动,蕴含着一股明媚的生气,草原大漠上的风霜在她柔婉的脸颊上留下了坚韧的痕迹,可是远不如母后经历大风大浪后的深远高华,怎么说呢,或许是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让可汗比起对颜扎氏单纯的宠爱更多一份敬重。她含笑问了我几句母后的安好,我含了一点矜持,略侧首向上座笑道:“母后身子康健,只是自大妃出嫁,格外思念,特嘱咐外甥女带来一些大周的礼物做个念想。”说罢,轻击双掌,蓄黛奉上嵌宝漆盘,上面盛着一件芙蓉妆对襟旋袄,以戗针在领口袖端绣出连绵凤羽。三姨一怔,双手抚上那袄,泪盈眼眶,哽咽道:“这是姊……这是太后……”我觑了一眼可汗,以素帕按了按眼角,似触物生情,“是,此乃母后亲手缝制,便是感念三姨远嫁赫赫北漠多年,只盼这袄能如母后一般陪伴三姨,姊妹情谊永在。”三姨抚摸着袄的手指微微收拢,她腕上上的松绿石手串映射出忽明忽灭的幽光,令周围显出奇异的青色。可汗一揽她纤瘦的肩膀,略眯了眼看着这袄,笑道:“大妃与大周太后果真姊妹情深。”声音低沉,却让三姨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温婉一笑,“妾身原本在闺中时与姊姊并非最亲密,只是嫁来赫赫这许多年,方才觉出姊姊当年待妾身何等的好。真真是当年太年少,不晓得姊姊的一番苦心,今日乍一见姊姊手艺,难免失态,还望可汗饶恕则个。”她话语若玉珠落盘圆润划出,立领口上细细的一圈狐毛随着她口出的呵气轻轻拂动,似白练若有若无的飘舞。可汗哈哈一笑,“你我夫妻,不必如此,何况大周送嫁的来使可不就是甄大人?大妃无需顾忌本汗,多与甄大人聚一聚。”舅舅起身,酒斟满金碗,朗声道:“多谢可汗体恤,珩便以大舅子的身份先敬可汗一杯了!”仰脖干尽,反转来,空空如也,立时博得周围一阵喝彩。可汗回敬过后,宴席方算正式开始。舅舅开头便与与可汗互称亲家,相互敬酒,也因着他从可汗先,其余赫赫贵族虽有心灌他的酒看大周使者出丑,却又不敢抢了可汗的头。而我只安安静静地坐在舅舅的下首,任由舅舅与可汗周旋在宴席的正中央吸引诸人注意,余下的人便没有机会向我敬酒。赫赫人善饮,连女子也不例外,我虽非孱弱胆怯之辈也能喝一两杯,然初来乍到实在不宜暴露太多叫人拿住自己行事路数。大礼定在了十月初十,正是我来到草原上的No.15日,听了北风呼啸一夜,迷糊中我想起了在昀昭殿的夏日午后。正看母后让我背的战国策,天儿太热不知不觉竟是倚着罗汉床上的旋纱填五花五叶引枕睡着了,隐隐约约脖子间出了一层汗,腻歪得紧,可是睡得沉沉的懒得动,便也这样难受地继续躺着。有清芬柔软的鲛绡帕子温柔地给我擦了去,那么的轻,生怕把我弄醒了。我隐约听见母妃的声音,“含珠,你叫人把外头的蝉都粘了去,这么吵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月儿午睡醒来总是口渴,你去冰一碗绿豆汤,记着,汤里不能加冰。”她的声音压得那么低,可是我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母妃,眼圈总是不争气地要热上一热。如今听着这样大的风,便总会想一想母妃,如果她在我身边定是怕我冷着,老早便要含珠姑姑翻出我那火红的狐狸毛镶边牡丹暗纹斗篷了。至于母后,虽有变天,她会遣槿汐嬷嬷来叮嘱我,终究大部分心思是在予涵,灵犀和雪魄身上。其实这样对我而言,挺好的。毕竟我从出生起所有人都说我的母亲姓冯,昀昭殿是我的家,那么大的皇宫里只有母妃陪着我,我陪着母妃,很简单,也很坚定。直到五岁那年母后回宫,一瞬间所有人又都说我的母亲其实姓甄,只是因为出宫为国祈福才把我托养在母妃名下。那时的我就像是天地都被颠覆了开来,我笃定的最坚固的关系,我是母妃的女儿,母妃是我的娘亲被所有人轻省的一句话给否定了。一想到母妃不要我了,心里便是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事实总是要承认的,而母后确实很喜欢我,这没什么不好的,何况我和母后亲近一些,母妃也能得她的照拂,不会被其她妃嫔动摇。只是有时候我与端母妃的温仪姐姐玩的时候,看到母后抱着灵犀,那么温柔宠溺的目光,我总会想,为什么当年母后要抛下我出宫呢?“帝姬可醒了?”屏风外面传来蓄黛清脆的声音,我坐起了身子,将垂到胸口的头发捋到后面去,随口道:“进来吧。”蓄黛着了身杏红穿花蝶袄裙,缀着金丝绣花好月圆香囊,几粒玉珠子随着她走动泠然有声。她鼻子冻得红红的,搓了手呵气道:“外头可真是冷,原还当前几天下过了雪就罢了,没想到昨儿晚上又是一场,帝姬里头可得多穿两件,不然几个时辰的大礼怕是撑不下来呢。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帐篷里虽生着十来个火盆,我犹嫌冷,指尖冰凉得像是在雪地里埋过的。蓄黛刚替我系好双耳同心白玉玫瑰佩后察觉我冷得发颤,连忙催着那些服饰我穿嫁衣的侍女快些,自己又寻了只景泰蓝铜胎手炉让我先暖着。曲裾三重衣交领右衽,袖口凤纹端丽微露一线朱色中衣衣缘,玄黑纁红相辅相成,大袖衫拖地三尺有余,上绣凤穿牡丹,栩栩如生,垂帷百褶似浪,摇曳生姿。正红下裙微露翘头五彩凤履,和田玉为底镂空装牡丹天香粉,步步生莲,举手投足间,有暗香盈袖。紫金凤冠上六颗千金难求的东珠如鸽蛋般大,柔光焕然,熠熠生辉,与我耳上的赤金包南珠坠子相映成趣,赤金流苏擦着脸颊凉凉地摩挲着。蓄黛托着我的手肘缓缓步出帐子,除却这身嫁衣,一切皆是以赫赫的婚嫁礼仪进行着。(二)大礼过后五天,舅舅便与可汗辞行,这原也是意料之内。我目送大周的使者慢慢消失在草原与天际之间,连影子都不再剩下,方与穆罕多回去。而后,穆罕多说他有要事处理,让我先回牙帐。我略侧了侧头,但见几个帐子之间有一袭鹅黄色身影一闪即逝,唇角泛起难以察觉的笑,“好,那我就去找父汗的几位阏氏说说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蓄黛见他真的走了,方才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奴婢叫人查了,是东帐阏氏的侍女,也是颜扎氏的,名叫丹娜珠。”赫赫习俗,女子出嫁可带一个晚辈为侍女,只是身份远不同一般丫鬟,被寻常丫鬟叫做“姑奶奶”以示尊贵。出嫁的这个女子可决定自己的晚辈是嫁出去,或者年长以后嫁给自己的丈夫为侧室。盖因赫赫一夫多妻,这个习俗原就是因各部落女子相互争宠才有的,毕竟两个同姓女子嫁一人总能互相照应,又或者嫁给丈夫的子侄也多一份助力。想来这个丹娜珠便是东帐阏氏的娘家女了,要么今后给摩格可汗做小,要么就是在诸王子中挑一个嫁了。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在意地摘下头上繁复的发饰,重新绾成汉女家常的发髻,只以一支双衔心坠小银凤钗作点。绾绾,绾绾,据说是长发绾君心,可惜,嫁来赫赫,我绾谁的心呢?“你一向谨慎,这个有你看着我放心。”我并没有给出蓄黛想要的答案,指了指案上放置的食盒,“走吧,咱们去三姨那儿。”牙帐外面那人迎风而立,肃肃如松下风,盔甲模糊地映出了我的轮廓,在北风的肆虐中显出有别于宫中的冷硬。握着枪的手明显因不适应北漠的干旱而有些开裂,这个我几天前就发现了。“戚律见过长公主。”他撩袍下跪,干脆利落就像无数次我见到他时一样。我点头,“起来吧。”手中的小小的珐琅嵌宝圆钵握了很久,握得几乎和我的体温一样,最终还是递了出来,“这是宫中的绿玉膏,回去敷在手上吧,孤在这里的安危全依赖你了。”看不见他盔甲之下的神情,他没有拒绝,道一声“谢长公主赏”,便接过了。我拢了拢身上的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望三姨的牙帐走去,心里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欣慰。只是,唯有一点,我是到赫赫和亲的胧月长公主,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三姨身着海蓝色的赫赫袍子,头梳小两把,仅以玉饰。只是定睛仔细看去,才发觉那一套皆以整块东海明玉雕琢而成,虽然简单,却带着低沉的华贵。她歪斜在胡塌上,手中捧着碗奶茶,“来,尝尝吧,以后可得习惯。”奶茶上面泛着一层细细的油沫,闻着也不如中原的清新悠远,我不由得蹙眉,只是未免失礼,还是喝了下去。热热的,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油腻,奶味非常足,还有一股咸味。“看来还算喜欢。”她以素帕掩唇一笑,柔和似暮春暖风,侧首对身边的侍女以赫赫语道:“阿岱,再去把做点奶豆腐和萨其马来,对了,还有哈纳部送来的貂皮也取出来,便是我给胧月的礼。”阿岱应了声是,便掀帘出去了。我放下了奶茶,口中咸咸的不舒服,又有点不清不爽的干,鼻头倒是冒了点细细的汗珠。三姨递给我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腌制的梅干,“梅子生津止渴,含着。我初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汗的几个姬妾向我敬奶茶,只有吃些酸的才能压一压这味儿。”我吃了,酸涩的味道充溢在嘴中,那时,眼前的女子是怎么度过的?独自一人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您可看到了母后的话?”三姨微微一笑,扭开颔下的几个盘口,露出我送上的小袄,“确实是姊姊绣的,只是凤羽上隐着的几丝金线绣法迥异,如今这小袄我整日贴身穿着,过些天等不显眼了我会自己换了里头的衬子烧了的。”“那么……”“我都私下里同你舅舅说了,他自然会带到皇上面前。”我不觉微笑,“那就好,毕竟皇上去年才登基,外头暂且顾及不得,但总要做好准备。”她抚摸着手上的多宝戒指,在熠熠烛光下显得光艳璀璨,一身素雅中,这是唯一鲜亮的首饰。秀气的眉略拢了一拢,“这事从未发生过,我们姨甥俩什么都不知道。”“外甥女今儿只是来给三姨请安的。”“那么……”,她复含了盈盈笑意,“胧月以后打算怎么办?”我一凛,想起这五日的情形,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心中似是滚过密密针扎锥刺,每一下都有看不见的鲜血欲沁,惊得我不得不肃穆了神色,“请三姨赐教。”她看我的模样,摇了摇头,“我不善这些,当年姊姊有心教我一二,我却是朽木难雕。你是姊姊与先帝的女儿,有些东西我信你是天生晓得的。”她顿了顿,抿起嘴角,“你是我外甥女,我经历的一些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如今看来足够保我一生平安,而你则是要更好地利用它。”大抵那些过去确是不堪回首,长辈的暗昧之事我不大好问,即便从宫中老人口中听到的也不过只言片语。三姨咬了咬嘴唇,那原本红润的唇便显出一丝青白,如一道划过的伤痕,结了疤,可总是在那儿摆着。她抚摸着手上的多宝戒指,“我少年时曾为为男女情爱所蒙蔽,被负心之人引诱出卖甄家,致使母族上下数十口蒙冤流放。后来即便甄氏平冤,负心之人得诛,我也再没了旁的心思,原是打算以后落发皈依佛门以偿还罪孽。只是后来赫赫扰我大周更是要夺我姊姊为阏氏,而皇上迫于情势不得不应下,当时已挟姊姊驶出雁鸣关数十里,险险为国之大耻。”甄家一案我后来辗转听说过,宫苑深深,只要有心总是能够打听得,然而母后被逼迫为阏氏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往事已经被淹没在大周如江河浩荡的历史中了无痕迹,此刻听三姨一字一字说来仿佛就在眼前。能够在赫赫委曲求全十数载依旧地位稳固,哪怕三姨的容貌再平凡不过,我想她总有些特别之处,心智上的或者是经历过的。“我随同清河王前往搭救姊姊,那时便想无论如何,哪怕豁了我自己也不能让姊姊被带走。原本可汗并不中意于我,毕竟论容貌我逊姊姊不知多少,论机智果决我又是怯弱胆小,论身份我不过一寻常的官家小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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