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ory after Zhen Huan

正章34年，敬德太妃亦去了，更糟糕的是几个月后槿汐嬷嬷也走了。都是扶持着太后走过风风雨雨的乾元朝，又一起在不属于她们的正章朝互相陪伴许久的人，乍然一去，即便太后年事已高早有了准备可仍是经不住感伤和怀疑自己存在的长久。人终有一死，太后不曾怕死过，她怕的是这世间亘古的枯寂。有时长寿到身边没有了曾经的人，也是一种残酷。皇上一向纯孝，便时常叫几个年幼的皇子皇女到颐宁宫陪太后说话，亦下旨平阳王妃、雪魄长公主与甄氏嫡系族人进宫无需通报。九月，灵犀长公主亦携其子沈瑜康回京省亲，17岁的外孙模样俊朗，文韬武略亦是不错，让太后很是欣慰，渐渐地好了许多。而惠柔帝姬虽年满十五，却因着敬德太妃丧仪不得不延后指婚。作为补偿，魏婕妤得晋妍贵嫔，迁居到重新修缮了昀昭殿，殿名也更为尚兰殿以图个心气象，遮掩从前流淌过的血腥。随着皇后愈发病重，妍贵嫔也如愿以偿要回了自己的女儿，一切看起来于妍贵嫔而言还是不错的。另一位晋为贵嫔的就是殷月镜，她得帝后的亲睐，虽再不能生育，却能抚养两位皇子，又连连进位。这在皇帝本人心性清寡的后宫里不得不说是极高的荣宠，只是她方迁到玉照宫的空翠殿就随庄贵妃学理账，即便宫妃议论纷纷在当事人听到之前就自动隔绝了。或者即便听进去了，可是一面算着银钱消耗和诰命王妃们人情来往，一面又得照料两个皇子，当人后娘不容易，照顾得好了是应该的，一旦有什么差错第一个问罪的就是自己。这些已经让她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听到了支零片语的，那也是耳旁风，吹吹过去了，事实如何她心里自己清楚。十一月，太子妃姜氏诞下一女，是皇上的嫡长孙女，也是皇太子成浩的第一个孩子。小小的女婴眉目清秀，襁褓中依稀可以看出皇后的轮廓来，皇上极为喜欢，亲拟了封号昭华。闺名便是凤舞，周凤舞，凤舞九天。冬日的旧雪消弭，便是新春的绿意盎然。万物欣欣，微风含暖，送来早开的牡丹花高华雍容的天香，似是少年时代的风光旖旎，天地锦绣。翠柳娇花有年轻的宫女折枝浅笑，她们是今年内务府新采买来的，庄贵妃晓得她病中喜静，遣过来的都是沉稳懂事的。只不过进宫没多久的女孩儿终究还是爱娇恋俏，翻着花样梳就的秀发上在这个浮光若织锦的季节里总是簪戴着各样鲜花，单纯地笑着欢喜着。难得好觉，一睡到天亮都没有醒过，年纪一大连纾润夜里都会频频失眠，这次见她睡得香甜也没怎么咳嗽了，眉头舒展了许多，说眼看着病是要好了。自从太医确诊为肺痨，纾润就时常宿在昭阳殿，虽然卫临劝过病者夜里咳嗽频繁，容易影响他人休息来暗示皇上，可劝多了顶就是纾润改到夜里歇在凤仪宫偏殿凉风殿上。皇帝歇在偏殿，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卫临担不起这样暨礼的责任，只得多开些安神的汤药与帝后。太后也不知为何，她老人家不喜专宠专房，这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品红问她想穿什么，她看了眼相对而立的紫檀雕飞凤24幅密格衣橱，里面褙子、深衣、长衣、袄裙、洋缎、羽缎、羽纱、蟒缎、蜀锦、云锦、软烟罗……琳琅满目，多达百件，数不胜数。她摇了摇头，道：“去把那个雕有连理枝的箱子打开，里面有件玉色掐牙罗衫，还有一条水绿色的裙子。”品红虽觉奇怪，仍是依言服侍她穿好，又梳成松散的云髻，不过簪上支凤尾玉簪作饰。符端倚如今畏寒，品红细心地找出件萱草黄苏缎斜襟长衣披着。镜中的人脸色焦黄，并无神采，品红拿来胭脂，符端倚却是推了开，“也罢，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姑娘一样？”“母后气度华贵，并非我们年轻人能与之比肩。”身后传来温婉的声音，柔柔的却不失端敬，符端倚从镜中看到太子妃一身挖云鹅黄金里绡缎宫装，亲抱着昭华宗姬进来。她咳了两声，笑道：“原来是宛然，每天跟本宫这儿和潜渊殿两头跑，倒辛苦你了。”姜宛然顺从地一笑，梨涡轻陷，静谧恬然，“服侍母后本就是儿臣应尽的孝道，可惜太子殿下每日朝政繁忙，臣妾只得带凤舞来承欢膝下了。”早膻亦是由太子妃在旁边伺候，以她亲自熬了近两个时辰的紫参雪鸡汤为底，熬制成极稠的碧糯粥，饱满清甜，辅着入口即化的芸豆卷和补气益生的参糕。皇后今日仿佛精神甚好，虽偶有咳嗽，然就着太子妃捡的清淡小菜，竟也吃了一整碗。又和太子妃絮絮几句，小舒子通报太子和下了早课的琼闺帝姬来了。琼闺已经14岁了，正是娇憨明丽的年华，仍是习惯让哥哥牵着手走路。发梳双平髻，束结成环，挂于两侧，只分别簪戴了两只黄玉蕊碧玺珠花，少了天家帝姬的威仪，多了几分待字闺中少女的活泼。昭阳殿的东西从不随便移动，如此她无须牵引便能自己走到符端倚身边，埋首自己的母后怀中，软软道：“母后，今晚睡觉前能给女儿讲个故事吗？”符端倚摸了摸她的头，虚弱笑道：“都这么大了还要母后讲故事？咳……也不怕小凤舞长大了笑话你？”琼闺意识到姜宛然也在，脸一红，娇嗔道：“母后又拿女儿开心。”符端倚搂了她在怀里，呵呵一笑，无限疼爱，“好了，不疑长大了，去吧，咳咳……自己玩去吧。”待琼闺离开后，她方看向成浩，这个孩子自自己中毒的那次后成长得非常快，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前朝，许多风浪他不曾知会过自己一人顶了起来。一身藏蓝团蝠暗纹单袍，腰佩透雕囚牛岫玉玦，如今身为人父，更多了许多稳重和深沉，几个月前冠礼取字子息的他早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成浩正坐着，仪态愈发像他的父皇，“儿臣想同母后商量件事。”她颔首，“和母后这儿，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成浩看了眼姜宛然，她抱着昭华支持地凝眸自己的夫君，沉吟片刻，方才道：“大前年外祖去世，永顺公由符书德袭的爵位，儿臣想荣瑞男爵就交由符皓阳吧。皇姐来信说明年就能打开新西希拜罗帝国和大周的海运通商航线，这上面需要与朝廷联系密切的臣子担当使臣来往，儿臣以为符书德多年执掌商部，堪当此任。”殿外传来幽幽箫声，一缕缕清浅的愁思与缠绵恰如灵素当年初学，而琼闺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无处寄托的悠远，她抚了抚鬓角，目光似静湖无澜，“你打算把符氏一族分成两家？”成浩抿了抿嘴唇，直直的线条绷得很紧，“是，盛极必摧，月满则亏，儿臣与母后身上都流着符家的血。另外，儿臣想把姜栋春调到礼部员外郎。”若是上面符端倚还有所准备，并且私心是同意的，听到这里，便有些惊讶，“礼部可没有什么实差，而且员外郎也不过是个虚职。”想当初她叔叔符重园就因涉嫌官盐走私而被纾润贬到员外郎这个位置上，如今成浩将妻家降到这里便是令姜氏一族势力收敛到最小。没想到姜宛然却是极为信任地看着成浩，眼角生风，姣好的面容上满满的都是情意关怀，“殿下勤勉，并不需外戚扶助，至于臣妾，只要殿下认可就好。”符端倚看到这里，转念一想，顿时了然。这个儿子在女色上十分克制，平日侍奉的宫女皆是相貌平平者，到如今虽说没有再选秀添侧妃，可是论房里人除太子妃姜宛然是一个也无。而如今此言一出，细里想想不由得感慨他素日只在朝政上留意，却也会为一个女子操心起来。这般煞费苦心地全降外戚，一方面是为巩固皇权，另一方面自是呼之已出。她招手让姜宛然走进，亲手替她扶正了发髻上六翅金凤挂珠钗，“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只是这位子并不好坐，咳……咳……你以后，要好自为之。”又看了眼成浩，努力撑起和往日一般慈爱的笑容，“一时的心意固然可贵，可于女子而言更久远的情分更是难得。”成浩有一瞬的羞涩，连姜宛然亦连耳根子都通红，抱着小昭华不知所措。看到儿子夫妻恩爱，于符端倚而言亦是件值得欣慰的事。觉得有些累，倚靠在品红肩膀上，“母后要歇会儿了，你们也回去吧。”一家三口离开后，她看外面春色正好，绿肥红丰，在金色艳阳下一蓬一蓬盛放着便叫品红观蓝两个把自己扶到昭阳殿廊下的软榻上。凤仪宫几株新植的晚桃，迎风怒放，灿若天涯霞锦，恣意燃烧似怒火，好似那年她入主昭阳殿时新植的那几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其实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她最喜爱的花，并非牡丹，而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少女时代那么美好的向往，包含着热切的期盼。然而深宫里并无真正的桃花，她们皆是夹竹桃所幻化出来的美丽魅影，引人向往却隐藏着剧毒，仿佛符端倚手心里看不见的血。晕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困倦中似是梦见早莺说“小姐今儿身上裙子好生眼熟。”晚雁啐了一声，“进宫这么些年了，眼光越发不济，这可不是小姐做姑娘时穿的？”她们打打闹闹的犹若曾经，晚雁拧了拧早莺的腮帮子，“好甜的嘴，自己说说说，今儿个吃了多少蜜？”早莺“哎呦”一声躲了开，揉着自己的脸，委屈巴巴地看着符端倚，“小姐，这晚雁自从开始调教小宫女小太监后，脾气愈来愈大了，在这样下去，奴婢可吃不消呢。”炙热的桃花浓丽，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恍惚间有人坐在塌边，温柔地轻抚她的脸颊，怅然醒转，纾润沉厚的笑意漫开他坚毅的面庞，“朕把你吵醒了？”见她神色惘然，他微叹，“可是梦见故人了？朕与你都老了。”他不提是谁，这几年他只要来到昭阳殿就不再提旁的人，无论是伴驾最久的庄贵妃还是如今年轻的徐容华懋贵嫔，仿佛庞大的六宫只有她符端倚一人。有时气息足的时候，她会吹一曲清箫，多年不碰，已经生疏了，而纾润总会含笑听完。或者是内务府新扎了一个孔雀翎毽子，他们一起看琼闺在庭院中间踢着，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彼此间淡不可闻的呼吸声。曾经会因一个妃嫔是否多心而引起的争吵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过往，彼此忍耐彼此退让，她卧病四五年，竟是过得最平淡宁静的时日。朱红墙外传来小女孩儿的笑声，清脆若银铃，纾润侧耳细听，“不疑开朗了很多。”符端倚靠在他身上，轻声道：“臣妾别无所求，她快乐就好。”春风吹动满树繁花飞，落在她裙裾上，粉粉白白红红，艳艳似新拍的胭脂。他捻起一朵，黑眸深处只有符端倚皱纹深刻的容颜，“你刚入宫时，似乎就是穿的这身。”符端倚一怔，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久远得连她都记不清了。纾润伸手触抚上她眼角的纹路，徐然道：“那时朕路过你的寝宫，你就是穿的这身，一个人在看宫训，反反复复的，仿佛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朕就想，真是个无趣的女子。”他忽然笑了，“其实，朕何尝不是一个无趣的男人呢？这样想来，其实皇后与朕确是一对璧人啊。”符端倚无奈地牵起了嘴角，“皇上，非礼勿言。”他将下颚抵在符端倚苍白的额头上，胡须扎得她有些痒，“皇后啊，是朕的老妻，和朕一起慢慢变老啊。”静默了一会儿，她再度看向满宫的桃树，只有那么三两株，“能求皇上一道赏赐吗？”“嗯？”“我不喜欢牡丹，昭阳殿里能种满桃花吗？这样每年春天，我都能感觉到红艳艳的一片。”“朕答应你。”桃之夭夭，宜室宜家，其实在他心目中，无论符端倚是红颜抑或白发，皆是宜他的最爱。其实中间隔了那么多的鸿沟与伤口，若是忽略不看，或许他们可以试着这样度过余生，就这样安静的，前朝六宫也就他们两个，似乎也不错。孙福盛低声提醒该是午朝的时辰了，他叹了口气，符端倚倦然微笑，“礼不可废，皇上不好叫臣子们久等。”他为符端倚拉了下披身的长衣，柔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朕下了朝再过来和你用午膳。”似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如梦，漫天的桃花飞舞撒在人间点点嫣红，渐渐迷蒙成浅粉的烟雾，晕染开眉目端庄的她。低低地呢喃近乎无声，“我等你，润儿。”朝堂上，兵部奏报了平海军后方军队下西洋的最新消息。定国将军戚子阳在占城、真腊（今柬埔寨）、暹罗（今泰国）、渤泥（今加里曼丹北部）、苏禄（今菲律宾苏禄群岛）、满刺甲（马六甲）、彭亨（马来西亚）等地建立据点，修选仓库，向当地国王或酋长宣读大周皇帝诏谕。其中以满刺甲为大周官船与商船的休整贸易中间站，立摆栅墙围，设四门更鼓楼。内又立重城，盖造库藏完备。而照这样的情况，已晋升为商部侍郎的蔡钊上书，请皇上再加拨平海军人马，以攻为守，令大周相领之国为属国守护并扩大大周领土。后面则是关于大定府王田以及五均六筦等，这些原是由太子负责的，然而世家公卿抵抗得非常激烈，这三年调和过度了无数次均无效。最后是隐王和大定府的旧宗室陈郡王等一同弹劾太子意欲扰乱百姓秩序，而商部尚书符书德与吏部尚书楼归远出面才摆平。王田制纾润也看得出它的优势，在士族诸侯的隐患已经越来越大的时候它的出现无疑是能让大周百姓均富起来的，然而也正因为大周的中间组成部分都是世家，均分土地就难以实施。若不能想办法削减世家，这个制度就不可能真正地实行。他忧心地看着这个孩子，年轻气盛令成浩迫切地想要在这个国家的忠心施展才华，然而只有年长如他才明白任何一项优秀的革新政策，它的推行没有时间的积累是不可能的。比如当初商部的建立，其中有多少妥协和磨合，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只是看着太子曜黑的双目中跳跃的火焰，迸发着年轻的耀眼的星苗，他忽然笑了。罢了，也正因为年轻，他们拥有更加强盛的决心和毅力去实现它，姑且就看这个孩子怎么迈出他在勤政殿上的第一步吧。然而心里忽然一跳，仿佛有什么在最深处急促地催着他，那样地突然和绝望。手中的羊毫玉管啪地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染开乌黑的一片，那样深的颜色，涌进了脑子里，无法思考。“皇上？”正在进言的御史史正国奇怪道。他怔了片刻，良久良久，方讷讷道：“继续。”胡须皆白的史正国皱了下眉，却仍是按着玉笏上的话说了下去。退朝后，福今正侯在御辇旁，然而他一挥手，半分也等不及，大步流星地走向凤仪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少年后再未有过地飞奔了起来，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一刻也不能停。一路上繁花绽放若烟霞灿烂，双燕轻飞，莺啼千转，一切都在勃勃生长，一切都才刚开始。守在凤仪宫的小太监乍然见到那明黄的身影时吓得几乎叫了出来，随即深深叩首，“皇上吉祥！”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几十年都不曾这样狂奔过，他抬头，那上面沥粉贴金的“昭阳殿”三个大字与富贵缠绵的雕画一般如旧端然。没有如往常信步走进昭阳殿接受众人的跪拜，他撩袍疾走进去，步履带风，如何还是重规矩晓礼仪的正章帝？软榻上，那个女子依旧沉睡，和他走之前一模一样，眉眼端庄高华，似乎还在等他，似乎会一直等下去。纾润呼了口气，却不敢太使劲，生怕搅散了什么，在这样静谧的午后。她额前有枯黄的碎发散落，纾润替她拂了开，轻柔道：“皇后，朕来了。”然而她依然俯首斜倚在那里，薄薄的眼睑掩住苍茫的世界，冰冷的唇角似笑非笑，仿佛下一刻她便会睁眼温厚笑说：“臣妾失仪，竟不晓得是皇上来了。”品红见皇后不答，有些畏惧地看了眼纾润，欲伸手叫醒她，却被纾润抬手制止。一滴泪忽然落在大周皇后的眼角，轻轻滑过，好似她眼角悄悄遗留的泪痕。他颤声笑道：“别，别吵醒了她，让她好好休息吧。”空庭寂寞，艳阳暖暖，桃花簌簌吹落，一地一地的软红生香。六宫之中似乎真的只有他们俩个，从一开始，15岁的他抿着嘴问起的她，“你叫什么？”“端倚”再到最后她低低道：“我等你，润儿。”“端倚”，他将脸贴在女子再无温度的额头上，“我不疑你，所以，一定要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