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更漏过了戌时三刻,最后一抹暗金的光辉都收拢在宫墙边上,使得朱红色的漆墙越发彤红光艳,她才看到那抹紫色的宫装女子从回芳轩侧门进来。“今天回来的晚了呵。”她慵懒地从贵妃榻上支起半边身子,柔亮雪白的狐皮披风软软地滑了下来。“被颐宁宫的盯上了,花了会子功夫才甩掉。”紫嫣抖落身上的雪,玫紫雀纹毛边绵裙脚上一片深色的阴湿,便能看出她在外面躲了多久。看到周围没有任何人近身伺候,她又担心道:“外面这么冷,小姐怎么就在廊下赏起了雪?万一冻着了可怎生是好?”董云如笑着看向廊前一株傲然绽放的梅花,红红点点的花瓣拥簇一团,又有孤单向着北风,露出嫩黄的绒绒的花蕊。有沁人的清香随风飘来,芬芳高雅,令人陶醉其中。枝干苍劲笔直,一如朝廷里人人称赞,高风亮节的都给事中洛临君。“我一向欣赏红梅的高洁清傲,‘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可惜,再清傲,一旦北风势大,它也只能随着断枝沦落尘泥。”董云如冷笑,将披风又拢了拢,“洛临君是留不得了,这次我父亲虽然逃过一劫,但是下次行动难保又被他搅掉。”“小姐打算怎么做?”紫嫣垂首问道。“目前动他不得,谁都知道为着江南税银的事,他和董家不对头。现在动手只会引火上身,得徐徐图之,首先就是年底蜀中官员的调动。”她在空中虚画一下,点着往南一点的位置,“皇上在年底对成都府和雅州的官员有一次大的调动,可恨吴奉德撤回所有赤叶军,中断了所有的联系。我们能做的只有把董家的人放一个到蜀中,称为和燕国联系的中间人。刚好,我堂兄董仲合任大理寺评事有三年了,外放为地方官的话,还能晋升。所以,雅州同知的位子,我是一定要给他争取到的。紫嫣,你也就可以歇些时日了。”她嫣然一笑。紫嫣惊讶道:“都到年底了,才调动重庆府的官员?”董云如回手拨弄起发上的珠钗,圆润的小珍珠更衬得那只手莹白细腻,是常年养尊处优下来的白皙滑软,腕上的翡翠镯子反而绿得能滴出水来,干燥的冬日看来格外的赏心悦目,“当时我们给吴奉德的名单都是兴元府的,刺杀过后皇上只是让重庆府的一些闲置官员去接替兴元府的位子。嗤,虽说要给吴奉德一些甜头,不过付出的代价大了点。如今年底既到了,这次打仗又有不少功臣,皇上自然是要将他们安置在重庆府和兴元府等地,而且官位必定不低。一是为了笼络人心,二是防止他们在京城持功自傲。”她又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疲倦,“可惜那场江南亏空案咱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有扳倒皇后反而叫太后起疑,那么这几天咱们就静一静吧,让她好好盯着咱们是怎么安分守己的。”“是。”紫嫣又问:“奴婢这几日不在,那个侍卫……敢问小姐是怎么处理掉的?”董云如闻言冷笑:“当时是我漏算了,没想到夏良媛身边还有那样的人物。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万万不能再提,我只能说有关回芳轩的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太后是查不出什么的。”听得董云如如此说,紫嫣才放了心,“奴婢多嘴了,小姐做事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哼,如今可能比得上从前吗?一个不慎就是连累全族的灾祸。”“那么……”紫嫣小心试探道:“小姐可有后悔过?如今若是退后一步,尚还来得及。”董云如起身,任由披风垂落地上,她穿的不多,迎风立在回廊上,脸上是志在必得的骄傲,那双水色杏目迸发着夺目的艳色,“既是我选的,我就定要那最好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紫嫣跪地,口中郑重道:“奴婢誓死追随,绝无二心。”她将紫嫣扶了起来,温和道:“到底你是随我一起进来的,宫里的人如何能同你相提并论?外面冷,先进去罢。”里屋炉火充足,董云如一进来就有小宫女端着热水为她洁面暖手。将双手浸在温热的清水中,有馥郁袭人的玫瑰花香萦萦绕绕,撩起手来,便见晶莹的水珠颗颗滚落在水面上,荡起同样通透潋滟的水花,映在赤金芍药纹舞青鸾盥洗盆中竟有宝石般瑰丽的光泽。“说来,你可有听到宫里赵常在说的话?”董云如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她讽刺杨婕妤着装过于华贵活像个暴发户?”紫嫣笑道,又往盆中缓缓注入新的热水,“她的气量没多大,总得惹些事儿。幸亏杨婕妤一向不在意这个,不然跟皇上一说,这赵常在可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她也有倚仗,皇上提携赵家,虽然不能使其与杨家争辉,总能牵制一二。另者,杨婕妤和洛贵人一直走得近,尽管这些日子因为杨婕妤得宠,二人疏远了不少,对于赵常在而言,损了杨婕妤等于损了洛贵人。”董云如闲闲道,唇角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的笑:“她们也就这点小动作呵,然后一辈子靠着皇上一时的宠,得了多少是多少,最后在这后宫里化成尘埃渣滓。”她侧头莞尔,眼中带着凛然和势在必得,“紫嫣,跟随我,你会是本宫的正一品惠人。”本宫这个自称是一宫主位才可用的,而正一品惠人更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才能任职。董云如的野心,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傍晚,昭然若揭。紫嫣只是静谧一笑,拿起鲛绡丝绢擦拭起董云如的手上尚冒着热气的水珠,轻缓道:“奴婢哪有那样的本事,小姐折杀了。奴婢只一样,小姐要的,就是奴婢要的。”战场上,腊八就像一只小小的蛾子扇动的微风,连丝丝涟漪都不曾掀起就过去了。明檀郁闷地趴在铺上,手里一封文牒被她翻来覆去地挑弄翻转,终究还是以扔掷飞镖的手法拽回予涵的案上。是几天前的军报,巴特格退出雁鸣关,当即将自己的亲妹妹雅哲公主嫁给燕三王子为妻,同时燕三王子的正妃乔氏很“巧”地暴毙,于是两个正处艰难的国家欢欢喜喜地联姻结盟,一个无辜的女子成为连过去都算不上的牺牲品。明檀心里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感慨,乔别翁终究没能护得自己女儿平安。但是也不奇怪,对于燕三王子而言,乔家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早就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喂,覃明州,你这身子骨还没好?”有人掀起帐帘,大刺刺地问道。却是赫赫十一王子。这几天,明檀一直趴着养伤,偶尔这个王子也来看看她。可惜明檀不能乱动,二人也只能打打嘴仗,一来二去倒是熟络不少。明檀性格跳脱飞扬,十一王子粗犷豪迈,吵闹中倒也是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地生出难得的友谊。“你们中原人可真是脆弱,要换了我,拿点子纱布裹上一裹就能去遛马了。”十一王子揶揄道。“切,蛮牛自然恢复得快,因为没脑子么,戳一剑都不带反应的。”明檀不甘示弱,回嘴道。十一王子不屑道:“别老蛮牛蛮牛的乱叫,我有名字,穆青沙。”他又随手一扬,甩过一包硬邦邦的东西,“喏,拿这个裹好,过上四五天就能好。”一股刺鼻的辛辣味直窜进明檀的鼻子里,她立马推开这东西,叫嚷道:“这是什么?难闻死了!”“我们草原上的秘药,爷赏了你,你个小丫头就好好感恩戴德吧。”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恨不能鼻孔朝天。“去你的,我宁愿贴狗皮膏药!”明檀叫道,然而穆青沙已经掀帘出去了。“哼,让我感恩戴德,想得倒美。”话虽这么说,明檀还是把那包药塞怀里,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有药不擦,除非自己是傻子。又是除夕,雪魄端端正正的一身新制的樱红绣水仙姜黄掐牙宫装,袖子做得宽大,袖口又用从月牙白到鹅黄渐变的丝线绣了层层叠叠的花瓣,一片压一片,零零星星地点上一两颗碎钻,远看只当是多镶了几层亮晶晶的小边,近看才发觉衣饰的华美精致。襟前挂了一个小香囊,上面简单的大翅蝴蝶栩栩如生,在清雅的装束中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看皇兄身着明黄色革丝团金龙纹缎袍,下幅饰八宝平水,又接连祥云万福,绵延不绝。他以“金瓯永固”的镶宝金杯,注满屠苏酒,再提万年青御笔在杯中饱蘸酒水,书写“大周江山金瓯万年”。由皇后带头,上下山呼万岁三声,如此才开宴。这次可没有盛宁做借口,夜宴再乏味无趣,也只能乖乖地坐在席上,待约莫一个时辰后再告句乏了退席。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听太子太傅讲了战国策和史记的缘故,再次坐在后宫一干女眷中,她忽然觉得以前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了。或者是因为她已经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开始看待她自幼长大的后宫了吧。比如杨婕妤,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高高隆起的肚子总是叫雪魄想起那个黄昏时分夏良媛送来的翠玉豆糕。甜腻软糯里面叫做阴谋的味道,杨婕妤素日脾气宽和,不像是会和人结仇的样子。但怀璧有罪,她肚子里尚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会威胁到很多人的地位。这几天读过听过史记,她开始想很多。比如,如果杨婕妤的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皇子,那么首先受到威胁的就是皇嫂。以前朝温裕皇后为例,假若她自己有所出,那么父皇过世后,她就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而且是唯一的太后。皇长子的出现使得本身庶出的皇嫂的凤位更加不牢固,再加上杨家如今军权在握,说不好就会是第二个慕容家。然后,假若杨婕妤的孩子生不下来,再假若皇兄一直没有皇子,那么当年最有实力问鼎皇位的两个兄长齐王兄和三哥就有了可能性。这个局面,会不会有人期待呢?偶尔闲时翻翻史书,看到“七月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疆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惠帝,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疆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脱祸矣。’丞相乃如辟疆计。太后说,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然而,吕氏权势正如月满则亏,后来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的下场令人不寒而栗。一个无嗣,牵连出如此多的事故。吕氏兴也刘氏,败也刘氏。同为皇族,雪魄不禁想,假若皇兄无嗣,又有多少人企望着从里面得到无上的权利?皇嗣,不只是关乎宫里女人的命运,更多的是这些妃嫔身后家族的走向。如此再看在座的衣装亮丽容貌鲜妍的女子们,安静清冷的宁妃身后是百年名门的闻人家,天真烂漫的夏良媛身后是圆滑世故的二品布政使,温柔多才的董宛仪身后则是结交了大半江南官员的户部侍郎。每个女人后面都像个无底黑洞,不断地伸出欲望的手臂,想要得到什么,或者想要登上什么,为了这个,他们能不择手段。她低头看着指尖均匀的凤仙花涂好的纤长光滑的指甲,想象着母后当年又是怎么看待着这场永无休止的宫廷角逐。胜者享无上荣耀辉煌,败者死无葬身之地。如一度登上权利巅峰的吕后,又一如求死不能的戚夫人。腕上是一串和田青玉籽佛珠,冰冰凉地触抚着她的肌肤。佛,在这翻滚无常的红尘中,也只有清凉寺中的小小禅房才能容得下如同持逸那样安逸旷远的身姿吧。可惜,这几个月太子太傅功课上得紧,没法子抽出时间再去清凉寺。她忽然想道,若是持逸陪在身边,这万丈宫墙里会不会多一处净土呢?他是那么容易让人心安的人呵,只是……该寻个什么理由让持逸进来呢?她托着下巴,闷闷地想着,然没多久一阵响动拉走了她的神思。只见宁妃起身,手持黄底绿龙杯,声音虽轻,却刚好叫每位妃嫔听到,“下月千秋节,臣妾提前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平安,寿与天齐。”她随后弯腰屈膝,竟是行了个全礼。所有人惊愕,宁妃素来安静,甚少开口,如今为了皇后生辰提前祝寿,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雪魄却想到,宁妃是皇后之下位份最尊的妃子。哪怕杨婕妤如今身怀龙嗣,炙手可热,也无法和宁妃相提并论。宁妃一带头,其她妃嫔没有理由再安然坐着,不得不也屈膝口称千岁。再联想道之前江南税银一案,皇后威信的动摇,她心里也就明白了七七八八。但见皇后微微点头,声音平稳,又不失一国之母的威严,缓缓道:“众姐妹请起,今日除夕,不必这么多礼。”如此,众妃嫔谢了恩,才起身。宁妃又恢复成平日不问世事的样子,只是端坐在帝后右手第一席,静静地看着歌舞,手上偶尔转动着玉兰扣珍珠项圈上的莹白小珍珠,仿佛刚才掀动大半后宫的女人并不是她。雪魄轻轻叹息,从前什么都不懂时,一两次参加除夕宫宴,觉得兴奋异常,然后慢慢地开始烦腻厌倦了,因为每一次都没什么新花样,除了像个精致的娃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没半点意思。每场歌舞结束后,她都能猜出后面会是什么,可是如今站在另一个高度来看这个除夕宫宴,只觉得下面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带了点云波诡谲的意味,仔细琢磨下,就好像捅破了漂亮纸窗,你不知道后面到底是什么。她想到自小长大疼爱自己的皇兄和三哥,以及一直慈祥淡雅的母后,忽然有着重新认识他们的感觉。或许皇兄不是表面看上去的严肃认真,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叫做前朝的地方,皇兄会变成另一个样子。或许母后也不是她所知道的安宁温和,在她还没有出生时,在母后还是皇贵妃时,母后又是怎样的女子?越想越难过,雪魄忽然觉得自己也开始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无忧无虑,整日只是想着绣架上的粉白芙蕖,或是在秋千上艳羡紫奥城外飞翔的小鸟。也许,这就叫成长,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所处的位置,开始思考这座打小长大的皇宫阳光所照不到的地方。

Tap the screen to use advanced tools Tip: You can use left and right keyboard keys to browse between chapters.

You'll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