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并蒂莲花绣鞋一向是她最钟爱的,大段大段的素锦制成,柔软似飞鸟轻羽,光滑若婴儿肌肤。上面的莲花并蒂,针脚细密,栩栩如生。穿了有一、两年,鞋面都有些抽丝了,可她仍是舍不得扔。所以说,人有时还是恋旧的,越久越有感情。比如说母后,就是永远一支珊瑚手钏不离腕。那珊瑚珠子颗颗饱满,虽然因为时间的磨洗,略有暗淡,但是依然可以想象当年母后甫戴上手时,一转手是怎样的艳光流淌,辉辉映照于室。印象中,母后曾有一次不小心磕到了那珊瑚手钏。其实珠子并没有任何伤损,但是母后却是心疼得不行,直摩挲着一颗颗鲜红的珠粒叹气。那天,母后都没有笑过,不过偶尔对着殿外那蓬白如新雪的夕颜露出忧伤怅然的神色,雪魄一个错觉依稀看到母后晶莹雪白的泪,只是,母后明明没有哭呵。早上去给太后请安,不期看到承懿翁主。对于她,雪魄一直有着很复杂的想法。论皇家辈分,她是得叫承懿翁主为表姐的,可同时,她又是自己舅舅的妻子,那就该叫舅母了。所以,皇族里那些纷纷错错的关系,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若换了是盛宁,那肯定会很豁朗地一句“任它南飞又北飞”。翁主正和太后说着甄致礼的事儿,她满面愁苦之色,连嘴角都是不自然地下垂。见了雪魄也不像平日有说有笑,只是随口一句“帝姬又长高了”。“太后,您看看,这可怎生是好?致礼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瞒了我和他爹就跑去了前线。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打小儿就没有离开过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这做娘的可怎么办啊?”翁主心里焦急万分,不停地拿帕子抹着自己的眼角。“翁主不必挂心,有予涵在,定不会让他出什么事的。何况致礼这孩子,胆子虽大了些,却也机灵。男孩子多些历练也是好的。”太后温言安慰道,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清平,似乎外面再如何天翻地覆都不曾动摇她半分。“唉,太后您也是做母亲的,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这心里就是落不定,这几天总是慌慌的。他走了有多少天,我就有多少天睡不成觉。他又没带个能使唤的,衣食谁来照顾?还有银子,也不知道够不够使。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呢?这一路千山万水的,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头。”她看了眼雪魄,叹道:“有时真希望能把致礼致信这哥儿俩当闺女养,能时时刻刻看在眼前,倒也放心。”雪魄把玩着手里的水墨绘兰草的白纨扇,打心眼里觉得翁主太护着致礼和致信了。致礼还好,因着是长子的缘故,很有些硬气。致信却是个软弱怯懦的性子,娇气似女子,她是最最看不惯的了。不过听翁主说,似乎致礼去找三哥了?殿外飞过的鸟雀,衬着蓝天白云,张开的翅膀是那么的轻快有力,飞快地翔过殿门前方寸大小的地儿。澈哥哥,三哥,盛宁。每个人都能出宫,唯独自己被留在了宫里。七月份的天实在热得难受,尤其今年夏天皇兄没有去太平行宫。芳菲殿里哪怕是打着翠竹帘也难挡外面火炉高的温度,睡醒午觉皮肤犹热。这时,她就有些讨厌额前细碎的流海了,粘腻腻地糊在皮肤上,非得洗过才稍微清爽些。皇嫂说今年夏天热的反常,不过好在雨下的多,秋天会有好收成的。母后对她这话挺赞同的,有时心疼皇嫂的忙碌,会遣花谊姑姑去看一眼。不过槿汐嬷嬷却很少见到了,大抵是有要紧事要办,如今伺候母后的是槿汐嬷嬷教出来的雀儿,挺伶俐的。她原先以为,会是另一个小宫女,身量不足,低眉顺眼的女孩儿,如今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有一日就忽然热得难受,推开日常用的冰碗道:“去清凉寺。”理由自然是为杨婕妤的孩子祈福。只是宫里有专门做法事、祈福和诵经祝祷的通明殿,她却是舍近求远。芷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清凉寺路远迢迢,帝姬不如就去通明殿祈福吧。”雪魄道:“本也想出去散心。若是去通明殿还不是在这宫里,有什么意思。”芷儿抿嘴一笑,“帝姬是想去逛逛了,奴婢这就去回了太后,叫人去准备。”说罢转身出去了。清凉寺建于缥缈峰顶,缥缈峰半入云间,为京都72峰之首。绝烟霭、罩空山,与嵯峨峰遥遥相对,并列双绝。清凉寺,原叫清凉台,是隆庆帝昔年为太子时避暑的园邸,后又赐给了其第六子清河王。先王仙逝后,太后为悼念先王昔日功业,特改建为清凉寺供奉先王香火灵位。因是数代皇室所有,屡加修整,清凉寺建得规模宏大,庄严雄伟,不亚于大周第一佛寺甘露寺。山路不宜乘坐辇轿,雪魄又心性好动,便步行上去。一路沓水匝树,林樾幽古;气象氲氤,尘滓尽滤。时值夏初,虽是上午,却已阳光刺眼,暑热殷殷。才至缥缈峰山腰,那暑热仿佛被参天古树、羊肠石径的静谧滤去了大半,只闻得林稍莺燕清鸣,顿觉身心安宁,不再浮躁。上次来时,他就那样背对着自己遗世独立在徐徐山风中洞开的寺门前,浑然不理会身后的动静。秋山般深远的背影和胜雪的白衣在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很多次翩旋于她的梦中,使她忍不住怀着小小的期盼,想知道他如今可好?清凉寺依旧清凉。方丈迎候在山门外,雪魄和颜道:“方丈多礼了。孤在杨婕妤生子前会常来清凉寺祝祷,方丈不必每次都这样郑重其事。劳师动众反而让孤于心不安。”方丈颔首道:“帝姬言重了。帝姬千金之躯老衲不敢怠慢。”雪魄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说:“孤会在清凉寺小住两日祈福,一切请方丈安排。”禅房精致整洁,虽然简单,倒也雅致不俗。禅房外有池,名“清泠池”。池中鱼游浅底,池畔两株参天的菩提树,鸟鸣啾啾,日日听着晨课晚钟,倒也十分清净自在。想见到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待晚课结束,大雨刚过,只轻轻点点地飘洒着薄薄的霏霏小雨,寺中皆是清爽旷洁的气息。雪魄唤串珠去请持逸讲佛,自己在屋子里理起了衣裙。佛寺之中自是不能穿得太艳丽,故而宝石珠钗是不适合用的。雪魄着了身素白短襦长裙,配一个银丝线绣莲花荷包,半臂外挽着雪绡纱,素白似昙花初露。见墙角一盆茉莉开得正好,心下一喜,折了几朵零星点缀在发丝间,花蕾如珠,幽香盈盈。她低头微笑。串珠微微低首,略有歉意:“持逸师父要诵经完毕才能过来,叫帝姬久等了。”说着向持逸道:“持逸师父请。”他的僧袍衣角上被雨水濡湿了一片,额头上亦沾了些许雨滴。人未来时,雪魄心里还有些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突突地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事,一件很大的不是她应该做的事。只是一接触到他通明如琉璃的目光,那些莫名的躁动就慢慢地被抚平了,逐渐地安静下来。她静声道:“持逸师傅请坐。”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有清凉的意味。见雪魄良久无言,持逸温和道:“帝姬召唤贫僧有何事宜?”其实,雪魄是真真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想和持逸就这么坐着,只是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心里就会安逸平和,宛若幼时窝在母后怀里,什么都不用想。“孤……做了一个梦。”她细声细气道,语气飘渺不似在人间,“岸上无物,池中映有勿忘侬,蓝紫错落,很是迷人。每每孤碰触水面,那勿忘侬就破碎一片。但孤又不甘心,最后只得以身投入池水去寻觅。恰此时,有失伴鸳鸯飞过。”她稍前倾身子,凝视着持逸,“这……作何解?”他微微笑着,那笑若有似无的,似雪魄从前在画像上见过的拈花微笑的佛祖,遥遥望着窗外如荫的菩提,“鸳鸯,有怨有央,方为姻缘。”有怨有央,她低头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人人都与她说鸳鸯倒影成双,是恩爱。可仔细想来,鸳鸯二字,正是如持逸所说,是怨和央啊。她有些痴怔,喃喃道:“有怨有央,才有情爱,是不是?”持逸的目光浅浅从菩提上收回,拂落在她的面庞上,“因为有情所以会心生怨恨,因为有爱所以会有所央求,世人之情爱,莫不如此呵。只是……帝姬过于执着,反易入了障”“勿忘侬意味永恒之爱,然映在水中,便是镜花水月。帝姬定要勉强,自是徒劳无果,累己伤心。”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并不是很信梦境之说,但一听持逸所言,雪魄方觉得迷惘。想以她天家帝姬之尊,有什么事得不到的呢?然而如持逸所说,确实,一段好的姻缘哪里是说有就有的呢?譬如灵犀姐姐,那样决绝的情感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她亲眼见证姐姐怎样地爱着澈哥哥的,她的痴恋,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场朝堂联姻的阻挠,轰轰烈烈地燃烧殆尽后被所有人刻意地磨灭掉,偶尔辗转在几个“不长眼”的小宫女内监嘴里,称为深宫秘闻里嚼烂了的渣滓。“那么,敢问师傅,何为爱?”雪魄也不是真的看不破,面对持逸清凉的眉眼,她只是想知道更多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持逸转动手中的佛珠,在泠泠雨声中,让雪魄有种错觉,他是站在更高的地方安静地俯视人间浮世,“爱有无常,爱有增长,爱生憎,爱生苦。佛谓,恩爱无常,合会有离。有缘则合,无缘则离。而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离合增长之间,则生苦生憎。帝姬对爱有执着,则需知人之七苦,其中就有求而不得。爱有无常,强求之下,只会苦海无边。”雪魄细细地咀嚼他说的每一个字。外面雨已停,寂静无人。云开雾散,皓月流光穿梭逡巡整个清凉寺,透过禅房简单的格子窗映在雪魄乌黑的发上,泛起水般的光华。四周如此安静,只有她和持逸平缓的呼吸声,吐纳间皆是如此悠长清新,仿佛被山间百年流动不变的清泉净化过。雪魄颔首,莞尔一笑:“多谢师傅。若孤仍有不解之处,还望师傅能继续为孤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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