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听雨别有一番滋味,滴滴答答,声音轻重高低各不相同。在静谧的黑暗里,天地间仅有的雨声能轻易地勾出人们心中的惆怅忧思。明檀在清灵居时最爱窝在被子里听雨,窗外有一株大芭蕉,绿油油的大片叶子水光滑润,雨打在上面很快就滑落下来滴溅进土里,留下一个个小坑。待山间水气弥漫,屋子潮湿难耐,明檀会满足而慵懒地翻个身,感慨被窝太暖和了。闻着干净朴实的皂角味,和着淅淅沥沥的雨打芭蕉声,朦朦胧胧的半梦半醒间,思绪能飞出好远。比如小时随父王观星,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三垣就是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你看,紫微垣是三垣的中垣,居于北天中央。太微垣是三垣的上垣,位居于紫微垣之下的东北方,北斗之南。天市垣是三垣的下垣,位居紫微垣之下的东南方向。这些是最基本地天宫位置。阿檀,记住了吗?”彼时,父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着她,是为了让她能依次推算气候变迁,可惜她到了最后只能认个牵牛星,织女星,然后很自以为是地对父王说,阿檀今后绝不嫁个一年只能见一面的男人!父王啼笑皆非,最后只能用这孩子没有观星的天赋这个借口放弃教导了。“早知道的话,当初就该好好学的,今日咱们也就不用淋雨了。”明檀和予涵并肩坐在一株芭蕉树下,外面挂着层层雨帘,不知何时能收起来。她把脑袋靠在予涵的肩膀上,嘟着嘴,“你当时怎么想的,居然把我拖到这么老远来表白?”予涵无奈一笑,抚着明檀的长发,“我也不知道。开始只想找个清净地儿,只有你和我。可后来越走越远,我心里的话也越来越多,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他顿了一下,徐徐道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明檀心神俱颤,几乎无法自持,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忧愁怅惘,在担心无望。他也是,也因为这层关系,而辗转反侧,无法释解。贪婪地嗅着予涵身上独有的青草味,他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热明亮,明檀手指拨弄起芭蕉叶边儿上的水珠,“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你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就会发现,我们的距离一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大雨让他们无法回城,但心里反而更加宁静,似乎这样一辈子也不错呵。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株树下,两个人,世界也能如此圆满。“涵。”“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要知道我们在宫里不过见过两三面而已啊。”予涵轻轻抱住明檀,下颚抵在她的头顶上,温柔道:“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不知道。”明檀赖在予涵的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予涵的心跳和温度,“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模糊但是印象又很深刻。每一个我记得住的片段都是我怎么怎么地喜欢你,可是……可是又怕你会讨厌我。”“傻丫头。”他似心疼地拉住明檀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指间交错甚至隐隐发疼,“怎么会?还记得你从昭阳殿滚下来时吗?小小的缩在我怀里,连呼吸都单薄近无,那个时候,我都恨不得替你去承受这一切。”明檀一惊,细细思索后恍然大悟,“是你?是你把我送回去的?”那时的记忆一下子重新塞回了脑海里,笃定安宁的气息,和轻缓的拥抱,以及那声疼惜的叹气。是了。除了予涵,又有谁拥有那样干净阳光的青草味呢?也只有予涵呵。“不然呢?”予涵声音里有些哀伤,“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不能再让你受伤了。可是那天遇刺时,我还是没能保护到你。你可知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女子的感受吗?当时,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答应了阿澈让你参军。”明檀闷闷道:“但若不是和你一起出征,我又怎么能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呢?”感觉额头被予涵的呼吸撩拨得怪痒的,她抬头想挠一下,却不慎触碰到对方的唇。温润柔软的触觉从明檀指尖迅速传来,顿时整只手都像被丢进了开水锅里,滚烫而敏感。予涵轻笑一声,捉住明檀的手,依个在她的手指上吻过,小心得近乎虔诚。明檀的大脑“轰”地一声停止了运转,唯觉指尖湿凉酥麻,整个人也是冰火两重天地难熬。恰此时,外面传来树木枯枝被踩踏的声音。予涵与明檀对望,惊讶于这么晚地天,又有谁会在外面?如今雅州战乱,不得不防啊!予涵不自主地将明檀护在身后,手扣在腰畔长剑上,浑身警戒。巨大的芭蕉叶成了纯天然的屏障,遮掩住他们的身形,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雨势渐小,万籁俱寂,偶有山风吹过带起枝叶颤动。有人在接近,而且听声响应不止一个人。予涵明檀尚在疑惑中,外面却随风传来二人说话声。“你们赫赫人忒不讲信义,说定的南北夹击,瓜分周国,可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了,为何兴庆府仍未拿下?”予涵心中一凛,心脏惊得几乎漏跳一拍,而又急促地跳动两下,差点冲了出来。喉咙也是干涩地像呛了水一样,外面的莫不是燕人与赫赫叛党?这样一想,手上更加紧了握剑的力度。“哼!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娘皮的杨贺有两下子,我多少赫赫兄弟葬身他手?好歹我们破了雁鸣关,而燕国发兵八万,京城不过来了个小王爷就把你们小国舅给砍了还有脸说我们了?”此人嗓音粗哑,仿佛枭鸟夜啼一样聒噪难听。另一人沉默良久,最后道:“最迟七月十日,我安插各处的赤叶军便会里外应和,届时雅州定破,成都府到巴州一带唾手可得。”予涵闻言反而冷静下来,今日已是七月初七,前后不过三日,挖掘地道,增派军队必然是来不及的,只能是安城里有内应了。“好。那我就恭候佳音了。事成就按照约定所言,我可汗会发兵三万助你攻克兴元府,并将雅哲公主配与你王子殿下为妻。”王子?既然提到赤叶军,那么就只有他的将领燕国三王子吴奉德了。同他所说,如果安城的内应是赤叶军的话,那么推二及三,赤叶军亦有可能化整为零渗入整个大周。联想起来往雅州途中遭遇的刺杀,那些刺客的身手分明是战场士兵的水准。正在此时,予涵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明檀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听赫赫那边似乎只来了两个人,快!咱们跟上去。”黑暗中树枝灌木黑影团团,更像魑魅魍魉,正待择人而食。月光透过层层枝叶显出一种苍凉的阴白,给路过的行人心头添上一抹森森鬼气。偶尔一两声鸟叫蝉鸣令人心惊胆寒,生怕惊动了林子里一些不为人知的生灵。那两个赫赫人在丛林里行走着,高大的身影没有魁梧的感觉,反而鬼影重重的像乱晃的怪物。明檀想出手,却被予涵拦了下来,“你待在这儿别动。”语毕,瞬间出击,手作刃状横切在二人脖后,以出其不意制胜。比起明檀的干脆利落,更添俊逸优雅。真是奇怪!明明是同样的月色,罩在那两个赫赫人身上就是阴沉冰冷,而笼于予涵身上是丰神俊朗地如神如诋。没办法,谁叫他是自己最爱的周予涵呢?无疑,擒获这两个赫赫人是个大功劳。闻人傅桥当即与心腹亲自审问,而予涵当即投入到赤叶军的扫清中。七月九日。接连几天阴雨后,安城正午倒显得闷热潮湿得紧。人坐在屋里不动也会往外冒汗,汗珠顺着额头流过脸颊,流过后背,遗下黏糊糊的汗渍。连战马都垂首恹恹地没一点精神,只是打几个响鼻,清清周围的空气。受皇宫教养的影响,予涵一向是正正经经的右衽交领,广袖博带的贵族公子形象。不过面对这样的天气,也不得不松开些领子来纳凉。衣襟的掩映下有时能觑到他玉雕一般精致的锁骨,明檀偶尔瞥见一眼,立时面红心跳难以自持,嘴里只能喃喃念叨“色即是空”。离那人进入这个地窖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了,明檀手放在剑柄上来回摩挲着,上面略有些模糊的“映雪”二字鲜明地咯着自己的手心。心里兴奋与焦急反复叠加,汗水把外衫都浇湿了,不依不饶地吸附在自己身上,端的惹人嫌。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明檀心知己方得手。抬起左臂,竖起食、中二指向前一挥,在她身后的几名士兵立马会意。地窖木门一开,他们训练有素地包围住来人,明檀拔剑抵在从木门里探出的脑袋上。不是旁人,正是清河王所带来的手下,韩盛!“韩大人,不,应该是赤叶军右将乔别翁吧。燕国乔家的易容术还真是名不虚传!”明檀冷道,手中映雪剑反衬着正午骄阳格外耀眼。“公子眼光不错,老夫混迹江湖,没想到居然栽在你这个小娃娃手里。”那人不卑不亢,眼中精光一闪,不待他有所动作,明檀闪电般出手卡住对方下巴。“安城固若金汤,不可能有其他刺客闯入。吞毒自杀?你且死了这条心吧!”明檀厉声喝道。此次共抓获燕国内奸29人,除去22人自尽以外,其余皆被收监重兵看守。而后由常思义带人往城东一座废弃了的土地庙里取回韩盛遗体予以厚葬,清河王亲自上书朝廷请求厚待其妻女家人。那天晚上,予涵喝了不少酒。韩盛的死亡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我真是愚蠢啊。从29日起,他就被人掉包了足有十一日,我竟然没有发现。”予涵仰躺在驿站的屋顶上,右手拎着香瓜大小的酒坛,脸上尽是自责与懊恼,“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竟任由他暴尸荒野足足十一日!”明檀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把他的脑袋抱在了自己怀里。漆黑的夜幕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安城,明亮晶莹的星子却像亲人的眼泪摇摇欲坠。“这不是你的错。我和韩大人也打过一些交道,不也是没发现他被人掉包了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呵。”她拿过予涵手中的酒坛也灌了一口,“我师父曾说过,人各有命,该是你的劫,躲都躲不掉的。”予涵摇摇头,嗓音里是难以消磨的痛苦,一贯清澈的乌亮眼眸也明灭无依,“韩盛死前和我开过一个玩笑,说等打完了仗,就回老家铸剑为犁,躬耕乡下,专心给女儿攒嫁妆。”他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颤声道:“他说他女儿今年才七岁,怕打完仗,孩子都不认得他了。”“不会的。为人子女,怎么会把爹娘忘了呢?你看我父王也去世这么多年了,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模样啊。”明檀心酸,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想让予涵心里好受一些。她学予涵的样子握住他的手,那上面也有了些小伤口,乍眼一看倒和明檀差不多,遥相呼应。“阿檀。”予涵反握住她,力气在酒意下难以掌控,却还是轻柔怕弄疼了她,“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明檀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予涵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安危。她看向予涵的眼睛,里面是怕失去的惊惶。是了。韩盛的死,对于予涵而言,不止是对于失去战友的哀恸,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在战场上,无论是谁,都有死亡的可能。韩盛不是那些前线征战的人,可是照样被敌人秘密杀害了,而明檀也是,没有谁在战场里会是例外。予涵怕的,就是这个。他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明檀会被伤害,更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嗯。”她坚定应道。“一定。”予涵不放心,明檀从来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孩子,此时他倒宁愿明檀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了。“一定。”明檀头一次觉得,活着,是多么地重要。正章13年七月十日,利用乔别翁,闻人傅桥放出假消息。诱使燕国的五万大军深夜行至安城下,半开城门放入。然而当燕军进入安城有二成时,忽然城门闭合。燕国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听隆隆水声震耳欲聋,猛兽出笼一般的大渡河水呼啸着覆压山林,横跨低丘,直奔五万燕军而来。一阵风卷云残,水势浩大几乎撞碎安城的城墙,横扫千军如卷席。此时任你是怎样的精兵良将也抵不过这滔天巨浪组成的一线白墙,多少人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就被咆哮的河水冲得连影子也无。而城内则是关门打狗,燕军一番徒劳抵抗后纷纷投降,面对早有准备的周朝精锐,他们别无选择。此战大获全胜,歼灭燕军主力,活捉二王子吴扬德。“嘿!那声势,妈的老壮观了!覃公子,我跟你说,老常我别人没服过,就王爷!我服定了!”常思义兴致勃勃地给明檀讲着予涵在审问乔别翁后怎么让闻人傅桥带人去大渡河上游毁堤引河,水淹燕军。“王爷连个面儿都没露,就搞定了那些燕夷!啧啧,我说怎么一来安城,王爷就让我们去探看安城地形呢,还说什么不知山林什么什么的不能行军?”常思义搓着手,苦思冥想着。“不知山林险阻沮泽者,不能行军。”明檀笑着道。“哎,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果然覃公子是读过书的,咱这大老粗就不懂了,哈哈。”常思义拍着头大笑道。“总兵正带人去检查城楼,你也领人去看一下,顺便清点清点城里的粮草吧。”予涵从外面进来,温声道。“得令。”常思义认真道。如今他对清河王可是崇拜地五体投地,王爷一说什么,他就立刻去办。待常思义出去后,明檀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予涵一身戎装,显然刚从校场回来的,袍脚还带着外面的尘土。这场看起来神机妙算的战役,鲜有人知是建立在他们对一个老战士的爱女之情的利用上完成的。作为一个细作,乔别翁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任周人对他是怎样的威逼利诱,都不曾吐出一个字。令他放弃一切底线,跟他们合作的缘故就是明檀和予涵去看他时,明檀说的,“巴特格的妹妹雅哲公主很快就要嫁给燕三王子为正妃了。”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怔,当即沉默如死寂。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什么都不会说了的时候,他颓丧地问道:“你们要我做什么?”事后,闻人傅桥好奇地问她那句话为什么如此有效。明檀苦笑着摇头道,“燕三王子的正妃是乔别翁的独生女。乔别翁身为赤叶军右将,在军队中的影响使他女儿能稳坐正室的椅子。所以一旦他倒下,雅哲公主嫁过去后,乔氏只怕会立时贬作下堂妇。”“覃公子知道的还真多啊,这些后院秘辛连我们常年和燕人打交道的都不了解呢。”闻人傅桥脸上似有怀疑。韩盛的死亡刺激了不少人,大家在知道的一瞬间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日夜与自己相伴的战友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偷梁换柱了,继而怎么看周围的人,怎么觉得他们变得陌生可疑了。“在下在做清河王府文书前曾是江湖人。燕国乔家的易容术在江湖上也算远近闻名的,自然,有关乔家小姐嫁作燕王子妃也是有不少人知晓的了。”明檀娓娓道来,心里却感慨无毒不丈夫。外人眼里的一场漂亮胜仗,事实上却是他们最卑鄙的利用,利用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最纯粹的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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