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至盛极,馥郁的花香笼罩了整个芳菲殿,雪魄早早地命了宫女撤掉熏香雕炉。曾听母后说过,花香清怡,若是混杂旁的味道,便乱了气味,而不够纯净。那是去年夏天,太平行宫的翻月湖中,荷花美得铺天盖地,浅红粉白,母后的语气带着与炎炎夏日不符的愁肠与惘然,连带雪魄也是伤感莫名。帝姬的生活其实与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闺阁生活一般无二。除了晨昏定省向母后请安、探望诸位太妃、与皇兄的妃嫔闲话,长日寂寂无所事事只趴在美人靠上逗弄鱼儿作乐,间或去上林苑里荡秋千。秋千索上系着金铃,飞上去再落下来,铃铛便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暖风轻轻柔柔拂过脸庞,花香浓郁,中人欲醉。太液池畔的柔柳迎风舒展,像灵犀姐姐清秀宁谧的眉眼。只是再好玩,也经不起日日重复同样的事。数一数日子,澈哥哥走了有四十天,三哥和盛宁走了有39天,宫里的日子是越发无趣得紧。那般灿烂雪白的栀子花,连颐宁宫到了夏天也爱在瓶中插一束,清芬盈盈。望着雪白的花朵,雪魄脸上突地一热,想到的是那日去清凉寺为六王叔上香,那一袭白色的身影,高远安逸,清旷寂寥。萍水相逢,但是却在她的心里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偶尔想起就是牵动心底最深处的悸动。“咦?姑姑脸红了!”小小的女孩儿,不过三岁左右。一身绣蝶穿牡丹锦衣,脖上挂着镶珠镌福字长命锁。玲珑小巧的五官,很是可爱,笑眯眯地盯着雪魄。心里像是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扑通”一声,泛起微微的波纹,悄悄回荡在胸口。“芊羽,怎么握着芙蓉饼不吃呢?这可是太妃亲自送来的,莫辜负了太妃的心思。”上面太后斜倚在廊下凉塌上,旁边宫女轻缓地摇着孔雀羽扇。敬德太妃招招手,庆福就跑了过去被太妃抱在膝上,“大抵是天热的缘故,太后别嗔着雪魄。若是没胃口,我宫里还有些别的。雪魄喜欢什么,和含珠说去就是了。”“姐姐这样宠着芊羽,别把她宠坏了。”太后又摸了摸庆福的脑袋,“嗯,庆福好像又长了一些,该叫织绣宫女再给做一些衣裳了。”提及庆福,敬德太妃脸上又欢悦了一些,“是啊,这孩子长得快。去年贞仪太妃做的小鞋都已经有些挤脚了。”看着庆福玩弄着太妃袖上的小珠子,雪魄想,庆福也是幸福的。她虽失了生母,但是几个太妃和母后都护着她。皇嫂也不曾为难,还嘱咐一应份例与嫡出的灵素帝姬相同。雪魄咬了一口手里握了好久的芙蓉饼,甜软丝绵,是她最爱的味道。母后曾说,喜甜的人心事儿浅,是好事。可是,是吗?听敬德太妃说,从前的淳悯妃也是喜甜的,不过已经不在了。而且……她如今也是有心事儿了呀!傍晚陪母后用过膳,皇兄也来了。这倒是难得,自从燕国赫赫叛党的两相夹击,皇兄忙得不说是雪魄,就是其她妃嫔见他一面都很难。母后虽不说什么,却也是每日命花宜姑姑炖些滋补的东西送去仪元殿。只是,她的皇兄仍是瘦了。“来了,晚膳用了些什么?”太后的面容在虚白若无的苏合香中显得沉静安详,严重数十年的沉稳足以让任何躁动安静下来。“吃了一碗莲藕猪骨汤,两个豆面卷子。”纾润老老实实答道,无论前朝后宫他是何等睿智果敢的皇帝,在甄嬛面前,他总是幼时听话的四皇子。但凡是甄嬛的问话,他一直是诚实回答。纾润的神色不是很好,太后看到他的唇角起了一个火泡,顿时蹙眉道:“怎么又上火了?槿汐,给皇帝泡上甘草茶,去去燥。”又拉了纾润过来,“好像瘦了,朝廷上的事再忙也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你体质燥热,温老太医早就嘱咐你夏日尤其要小心。”她想了想,对纾润旁边的孙福盛道:“仪元殿的茶水以后都换做甘草茶吧,以后你要仔细,皇帝龙体若是有个什么,哀家唯你是问!”“是。”孙福盛诚惶诚恐道。不过,雪魄倒是觉得,皇兄的身子绝对不是身边的宫人伺候得不好,更多的是那些政事。她本就怀着心事,现下更是难受。“哀家的芊羽是有了心事呢,今儿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和纾润又说了一会子话,太后瞧着雪魄含笑道。雪魄强笑掩饰道:“孩儿哪儿里有心事,母后就爱取笑。”太后笑着对纾润道:“皇帝瞧瞧,还未出阁就晓得要瞒母后心事了。”纾润闻言,亦是微微一笑,素日严俊的面容带上了对幼妹的疼宠,“母后勿要见怪,女儿家大了,总有些藏在心里的事。”雪魄红了脸,瞪纾润一眼,对太后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心事。只是,孩儿今日做了一件事,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你且说了听听。”太后鼓励的看着雪魄。“孩儿今日在清凉寺准了一人做和尚。”“哦?”太后颇有兴味的看着雪魄。雪魄继续说下去,“可是他是京中的才子,却一心向佛在清凉寺外跪求了三天。”纾润道:“准一心向佛的人入佛门。芊羽,你并没有错呵。”太后点了点头,“那么,你知道他的名字么?”“宋怿沣。出家的法号叫‘持逸’。”“哦。”纾润语气中颇感吃惊,看向雪魄道:“宋郎君?!”太后道:“皇帝也知道这个人么?”“是。”纾润答道:“此人乃京中才子,颇有才华。儿臣曾微服请其入仕,只是他无意为官,一心研究佛理,儿臣亦不欲勉强。”雪魄不料皇兄和持逸之间还有这样一层联系,不由担心母后和皇兄会怪罪持逸,忙道:“宋怿沣一心向佛,怕是勉强也是无用。孩儿私心以为若不能以仕宦之身奉献朝廷。能成为一代高僧,参悟佛法泽被众生也是无量功德。”太后静了一会儿,叹息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然持逸和尚出家前深通佛理,若勤加修行必有所作为。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从小沙弥做起。明日着人去和清凉寺的方丈说,让持逸好好历练些罢。”又对雪魄道:“芊羽。今后行事必要瞻前顾后,不许再这样轻狂了。”后面的日子里,纾润继续忙碌着,雪魄在串珠的劝说下开始做些针线活儿,反正过几日就是庆福帝姬的生辰,听敬德太妃说庆福的小鞋有些挤脚,不如自己做一对作礼物好了。女红自然是不生疏的。终日无事,唯一烦恼的只是要为绣架上的芙蓉配金丝线还是银丝线,抑或是荷叶绣青色还是碧色。树影间隐约的新蝉声,断断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空阔的芳菲殿中,更显得宁静。窗外的芭蕉舒展开青脆欲滴大片叶子,竹帘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绣架上,本就绚丽多彩的颜色越发缤纷灿烂。绣花的时光总是安静悠长,令雪魄怀念起和盛宁一起时的欢声笑语。盛宁性子鲜活,即便在刻意的礼数下也不曾失了她的天性。若不是帝姬,她还真想和盛宁一道去她口中广袤无垠的大漠,清爽滴翠的邵州,听盛宁唱白鹤山下的佳菱歌。简单的调子里带着山中人们质朴直接的欢快,是宫里从来不曾有过的活跃。绣得眼睛发酸,扭扭脖子转头去看窗外那一树芭蕉。芭蕉上积着的露水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洁白,“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石榴树上,惊得芭蕉叶上的露水“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那洁白羽毛的小鸟儿……洁白的……心思忽然随着那小小鸟儿飞的老高。金色眩目的阳光下,恍惚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在雪魄眼前悠悠一晃。雪魄忽然想到过了庆福的生辰,便是自己的了。她生在七月七,正是民间七夕呵!牛郎织女相会,却不晓得,她的良人在何方?正章13年六月十九日,明威将军杨肃,程向分别由黑水镇燕军司、威福军司呈犄角之势奇兵突袭冲散赫赫大军中部薄弱处,击溃巴特萨德。六月26日,抚远大将军杨贺领兵十万于兴庆府正面迎击巴特格,遏制住赫赫叛党前进之路。六月27日,清河王予涵领一千精兵偷渡过大渡河,以釜底抽薪之法重创燕军后方,斩杀燕王小舅子李嵩利。这一仗打得虽然漂亮,但我方伤亡也很是惨重,尤其是予涵。回到安城时,银甲白袍皆染作血色,上面说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军医来看时,他推脱不碍事,命对方先去治疗其他士兵。明檀不动声色,待所有人离去,上前一拍予涵后背,后者脸色一变,当即弯腰吐出一滩浓血,隐隐泛着黑气。“咳……咳咳……”予涵撑着桌角,艰难地咳嗽着,几乎将肺都咳了出来。染血的嘴唇衬着苍白的脸色,出奇地添了一分妖娆之气,居然有着魅惑人心的架势。地上的那滩血夹杂着器官碎片,大概是伤了内脏,难为他忍了这么久,先前和闻人总兵商讨军情时可是半点都没看出来呵。若不是明檀这么运气一拍,再过一会儿,一旦血气上涌,可就棘手了。明檀也不为自己的行为作解释,推着予涵到椅子边儿让他坐下,自己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当年慧净师父教过她一些歧黄之术,伤寒杂症她只学了点皮毛,不过针对剑创内伤,她还是自认能耍上一两手的。问医讲究望、闻、问、切。内息还好,看来这身子骨的功底挺深的,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脉象还能绵长浑厚如江水,看来打小儿的基本功练得相当扎实啊。下一个……明檀想想有些不自在,不过……医者父母心,把自己当他娘就是了。啊……不行不行!大周女子裸足男人不能看,男子裸胸……呃……女人也是不能乱看的吧。可是外伤不能拖,倒是化脓生疮岂不是更糟?但……但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去!事从权急,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何况他一男人,难不成还像个大姑娘一样有贞洁一说?这么一想,明檀心一横,牙一咬,姑奶奶我豁出去了!明檀恶胆向边生,一双狼爪冲着予涵的衣领伸了过去。予涵大惊,立马拿手一挡,“你这是做什么?”明檀脸上愈发通红得像只蒸熟了的螃蟹壳,心里慌慌的,故意大声道:“替你看伤势,你说做什么?”被她这么一吼,予涵也愣了,竟任由她将自己的上衣脱下了一大半。予涵前胸刺眼地横贯一道九寸长的巨大刀伤,皮肉外翻,几可见骨,稍一动便鲜血直流。左侧肋骨一片淤青,怕是被棍棒一类武器击中所致,难怪会气血不通。其余多处更是箭矢刀枪伤痕叠加,深深浅浅,触目惊心,亏他伤得这么重还能忍着不吭声。明檀心里一下肃然起敬,他看着一副文气贵公子模样,但论男子气概,绝不逊顿英大哥那些北漠男儿。“看完了?”头顶上传来温和又带了点戏谑的声音。明檀毫未发觉,嗯了一声,又认真看过几个伤口,撂下一句“等一会儿”,便匆匆出去。刀刃所伤,皮破筋断,飞血不止者,松香净末七两,枯矾、生矾各一两五钱。想想他左肋的淤青,明檀索性又拿了红花与苏木等活血的药材。用水飞过白松香,明檀道:“可能会有些疼,千万不要忍着,痛忍伤血,尤其你内伤比较重。”看她那气势,予涵无奈点头,闲闲地摆出一副任由别人摆布的样子。快一点上药,他就能少受一点罪,明檀迅速将药末抹上予涵胸口肩背上各处伤痕。十指如飞,一如她在清灵居舞剑的流畅娴熟。只是再轻再稳,也有力不从心之时,当指尖触碰到那长长的伤口时,明檀明显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如同磁石磨过一般,激灵灵地从她的心脏蔓延到指尖,连骨头都快酥软掉了。明檀口干舌燥,心脏几乎跳出了喉咙。阿弥陀佛……这般要紧的关头,她忽然意识到予涵胸口完好的那部分肌肤坚实如玉,更兼常年习武的紧实。而自己的感觉也是一场清晰,额头上方就是予涵的徐徐的呼吸,凉一阵热一阵地吹拂着她额上的皮肤,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咕嘟……真是……真是秀色可餐啊……明檀眼睛不受控制地瞟着他,大脑血液空前充足,几乎要沸腾了。阿弥陀佛……色即是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医者父母心……不能监守自盗……明檀这厢碎碎叨叨的,予涵乐得看她手忙脚乱,神色百变,咬唇打抖咽口水,小麦色的脸上一片通红,煞是可爱。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利索上完后面的药,包好纱布。慌乱中手上劲儿一大,予涵禁不住抽了口冷气。“涵,疼吗?”她停了下来,小心又紧张问道。予涵一怔,眼中带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惊喜,“你叫我什么?”明檀一下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装傻笑道:“啊……抱歉抱歉,一时错口。”予涵却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唇角泛着浅浅的笑,“你若喜欢,就这么叫吧。”别看他流了那么多血,手掌心依旧温热,而在明檀,几乎有些滚烫了,或许只是她自己的体温在不停地升高。心里象开遍了白色小花一般欢快,直到她发觉自己纱布几乎都缠在自己手上了,才回过神来继续替予涵包扎。“伤口不要见风,还有这个。”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生肌散。过两三天伤口结痂了,拿水化开敷上去。”他唇角的笑意一直那么闲适地绽放着,乌黑眼眸温润清亮,独映着明檀的身影,在硝烟四起的城中给人以心安的力量。而明檀却是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因为……会被淹死在里面的。她放下药瓶后就匆匆离开了,跨过房门险些没被门槛绊上一跤。后面传来予涵清朗开怀的笑声,羞得明檀几欲撞墙,但同时忍不住暗暗欢喜。予涵……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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